谢琅也才醒来,混杂在那些发了狂的小杂役们之间,起初还下意识地格挡,可当他瞥见院门口那道浅绿身影时,突然停下了动作,任由两个冲上来的修士将铁链缠上手腕。
他望着快步跑来的望泠,眼神突然平静了下来。
按理说,他去后山清理丹渣半月有余,接触的魔气比谁都重,可入魔的偏偏是从未踏过后山的室友。
这其中的古怪,在看见望泠的那一刻,他好像突然懂了。
“小姐!”抓人的修士见望泠赶来,立刻停下动作,虽依旧攥着谢琅的铁链,语气却多了几分恭谨,“这些杂役昨夜突然入魔,家主有令,需将他们尽数关押审问!”
望泠的目光掠过那些疯癫的小杂役,最终落在谢琅身上。他的手腕已被铁链勒出红痕,却依旧脊背挺直,眼神清亮,哪有半分入魔的迹象?
“他没有入魔!”望泠快步上前,伸手想解开谢琅的铁链,“你们弄错了,阿琅神智清明,怎么会入魔?”
“小姐恕罪!”领头的修士连忙后退半步,却死死拽着铁链不放,“这是家主的命令,说这小子去过后山,身上魔气最重,其他杂役们大抵也都是受他的影响才会如此。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
话音刚落,李玄通的身影就出现在院门口,锦缎长袍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望泠,你来得正好。”
他负手走近,目光扫过谢琅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家主!”望泠立刻上前,微微躬身,语气不卑不亢,“阿琅没有入魔,您看他的眼神,没有半分浑浊,言行也条理清晰,定是哪里弄错了。”
李玄通冷笑一声,抬手拂过袖摆:“你的修为尚浅,怎知魔气深浅?这小杂役日日在后山与魔气为伍,身上的魔气早已渗入骨血,只是善于伪装罢了。”他上前一步,威压悄然散开,“我守护昭陵三十余年,见过的入魔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岂会看错?你修炼不过一年,被魔障迷惑心智也寻常。”
“可他真的没有入魔!”望泠咬了咬下唇,指尖因急切而微微蜷缩,“家主,我也去过后山!那日我陪阿琅一起清理丹渣,同样接触了魔气,若他入魔,我又如何可以幸免?”
李玄通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你与他不同。你天生剑骨,是百年难遇的修仙奇才,灵根纯净得能自行抵御魔气侵蚀,寻常魔气根本近不了你的身。可他呢?不过是个资质平庸的杂役,灵根驳杂,魔气最易在他体内滋生,只是他擅长伪装罢了。”
“这不可能!”望泠急得往前半步,眼神里满是倔强,“阿琅的眼神清明得很,没有半分浑浊!家主,求您给我几日时间,让我观察他!若是这几日他有半分入魔迹象,不用您动手,我亲自了结他!我以李家弟子的身份为他作保,若他真的为祸,我愿一同受罚!”
“观察?”李玄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神骤然变冷,原本温和的语气也添了几分厉色,“魔气蔓延瞬息万变,一日之内便能彻底吞噬心智!若等他彻底入魔,挣脱束缚去残害百姓,这笔账算在谁头上?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昭陵的苍生,不是你用来赌‘观察几日’的筹码!”
他从腰间解下佩剑,递到望泠面前,剑鞘上的纹路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亲手杀了他,这才是顶尖修士该有的决断。修仙之路不能被私情左右,该除魔时就必须除魔,容不得半分犹豫。”
望泠看着那柄泛着寒光的剑,连连后退:“我不!他是无辜的!家主您再仔细看看,他真的没有入魔!”
“无辜?”李玄通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些被魔气侵蚀的凡人,那些因入魔而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就不无辜吗?今日你放过他,他日他若失控,便是你的罪过!”
望泠的脸色越发苍白,后背已渗出冷汗。
她知道李玄通的固执,却还是硬着头皮哀求:“家主,求您再给一次机会!阿琅他……他只是个杂役,没有修为,就算真的入魔也造不成太大危害,您就当可怜他,饶他一命吧!”
她的姿态渐渐放低,从最初的据理力争,变成了近乎卑微的祈求。曾经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眼神里满是慌乱。
李玄通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却依旧耐着性子洗脑:“望泠,你要记住,修仙者的慈悲,该给的是苍生,不是入魔者。今日你心软,明日就会有更多人因你的心软而死。”
他抓起望泠的手腕,强行将剑塞到她手中,拖着她走向谢琅,“这一剑必须由你刺下去,才能断了你的心魔!”
“不要!”望泠拼命挣扎,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盯着谢琅的眼睛。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恐惧,也没有怨恨,只是无声地看着她,像在说“别屈服”。
望泠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住,一遍遍地重复:“他没有入魔……他真的没有入魔……”
谢琅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在李玄通的威压下瑟瑟发抖,心中一阵刺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望泠体内的灵力波动——那股力量早已超越了普通炼气修士,甚至能与筑基初期的修士抗衡,若是真的拔剑,李玄通未必是她的对手。
可她毕竟只有八岁,面对如同父亲般抚养她、教导她的李玄通,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李玄通见望泠死活不肯动手,终于松开了手,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你心性尚未成熟,今日之事我不勉强。”他挥了挥手,“把她送回房间,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出来。”
侍女们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失魂落魄的望泠离开。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却始终没有回头——她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冲上去护住谢琅,彻底激怒李玄通。
夜色渐深,地牢里只剩下铁链碰撞的冰冷声响。谢琅靠在潮湿的石壁上,闭目运转着微弱的灵力,突然听到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昏黄的油灯照亮了李玄通狰狞的脸,他手中还提着一把沾着血污的匕首。
“你倒沉得住气。”李玄通绕着牢房踱步,语气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以为望泠能护着你?”
谢琅缓缓睁开眼,手腕上的铁链因动作发出冰冷的碰撞声。他没有挣扎,只是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直直看向李玄通:“我没有入魔。”
“入魔?”李玄通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在空旷的地牢里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他手中的匕首在油灯下转了个圈,寒光掠过谢琅的脸颊:“在昭陵,我说你是魔你就是魔!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灵根驳杂的杂碎,能成为望泠的养料,已是你这辈子唯一的价值!”
他猛地凑近牢门,铁栅栏的阴影切割着他扭曲的脸,眼底满是贪婪与残忍:“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望泠说什么?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就能动摇她对李家的依赖?太天真了!她吃的每一粒丹药,都掺着那些‘入魔修士’的灵根;她每突破一层境界,都踩着无辜者的骨血!她的修为越高,就越离不开这些‘养料’,越离不开我给她铺的路!”
谢琅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了心脏。地牢里的寒气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可远不及他此刻心底的寒意。
原来,后来那个站在昆吾之巅、眼神冷得像冰的望泠,她的冷漠从不是天生。
他想起望泠在小楼里崩溃的模样,想起她哭着说“我以为我们在守护苍生”,想起她为了保自己,从据理力争到卑微祈求——原来她后来的冷漠,是被这样血淋淋的真相反复凌迟后的自我保护,是藏在心底最深处、不敢触碰的阴影。
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冷静而宽和地垂视苍生。
这份认知像一把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谢琅心上。一股从未有过的心痛席卷了他,比手腕上的铁链勒痕更痛,比即将到来的死亡更令人窒息。
他曾以为,断尘渊的日子教会他的是“弱肉强食”——弱者就该被强者践踏,所谓的“苍生”不过是强者口中的幌子。他甚至觉得望泠的“以苍生为念”太过天真,是空谈的笑话。可此刻看着李玄通这副将人命视作“养料”的嘴脸,听着他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骗局,谢琅突然懂了:弱肉强食从不是什么法则,只是施暴者为自己的残忍找的借口;望泠的“天真”,才是这黑暗修仙路上,唯一该被守护的光。
李玄通见他沉默,只当他是怕了,脸上的笑意更浓:“怎么?不说话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乖乖当你的杂役,别去招惹望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提着匕首猛地刺向牢内。谢琅没有躲,也躲不开——他的灵力早已被铁链禁锢,连最基本的反抗都做不到。匕首刺入胸膛的瞬间,没有剧烈的疼痛,只有一阵刺骨的冰凉。他倒在冰冷的石板上,鲜血顺着衣料蔓延,染红了身下的青苔。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望泠——不是多年后那个清冷的剑尊,而是那个在杂役院递给他灵米糕、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姑娘。他想告诉她,她的“以苍生为念”从不是空谈;想告诉她,她不必为李玄通的罪孽背负阴影。可他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地牢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谢琅逐渐失去温度的脸。
李玄通惊悚的发现,那个死前的小杂役的嘴角,竟还带着一丝极淡的、释然的笑意。
几日后,昆吾宗的选拔队伍刚落地,玄色的宗门旗帜就在风里展开,旗面上的剑纹闪着冷光。
望泠站在李家弟子队列里,身上的锦裙是侍女清晨强行给她换上的,绣着繁复的云纹,领口却勒得她呼吸发紧。
“下一位,望泠。”负责选拔的修士高声喊出名字。
望泠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快步走到校场中央。
铁剑出鞘的瞬间,剑光如流霜般掠过,流风回雪的剑招被她施展开来,每一剑都精准地劈向修士设置的魔气靶。靶上的魔气遇到剑光,瞬间消散成灰雾,连一丝余韵都没留下。
校场边缘,既明剑尊微微抬眼。这位昆吾宗以严苛闻名的剑修,指尖捻着茶盏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望泠握剑的手上——那双手还带着孩童的纤细,却稳得不像话,剑招里没有半分犹豫,连剑气都带着远超同龄人的凌厉。
“你对剑的掌控,倒有几分天赋。”既明剑尊放下茶盏,声音透过灵力传遍校场,“可练习过斩妄式?”
望泠收剑入鞘,微微躬身:“斩妄者,当断杂念,剑随心走。”
她说着,又主动提起剑,“弟子愿再演一次斩妄,请仙师指点。”
剑光再次亮起,这一次比刚才更疾。望泠刻意放慢了起手式,却在剑气凝聚的瞬间陡然提速,剑尖精准地刺穿魔气靶的核心——那是修士刻意隐藏的弱点,寻常弟子根本察觉不到。校场上的李家弟子发出低低的惊叹,连李玄通都露出了满意的笑。
既明剑尊终于站起身,走到望泠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枚刻着剑纹的令牌:“你这心性与剑感,合我眼缘。愿入我门下,做昆吾宗的弟子吗?”
周围响起一片艳羡的抽气声,望泠却没看那枚令牌。她的目光越过既明剑尊,直直看向站在人群后的李玄通,手指微微颤抖。直到既明剑尊将令牌递到她面前,她才接过,指尖触到冰凉的令牌时,突然转身,朝着李玄通的方向快步跑去。
“家主!”她跑得太急,裙摆被石板绊了一下,却立刻爬起来,不顾裙摆上的泥污,冲到李玄通面前,“仙师收我为徒了!我能去昆吾宗修炼了!”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双手紧紧攥着令牌:“家主,求您放了阿琅!我去昆吾宗后,一定好好修炼,将来回来帮李家守护昭陵!我保证,阿琅若真有入魔迹象,我第一个动手!求您……求您让我带他一起走!”
李玄通看着她眼中的光——那是这几日来,她眼底第一次有了神采,却全是为了那个杂役。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语气平淡:“你刚被仙师看中,该好好准备去昆吾宗的事,别被杂事分心。”
“这不是杂事!”望泠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李玄通的衣袖,却在触到他冰冷的目光时停住动作,声音又软了下去,“家主,我知道您担心阿琅是隐患。我可以写血誓,若他将来为祸,我愿以性命相抵!求您了,就当是……当是您再成全我一次。”
李玄通看着她这副模样,突然笑了。他从袖中取出那个熟悉的白玉药瓶,在她面前晃了晃,丹丸碰撞的声音在喧闹的校场上格外清晰:“不必了。”
望泠脸上的急切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湖面。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药瓶,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家主,您……您这是……”
“他已经被炼化成丹了。”李玄通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望泠心上,“就在这里面。你带着它去昆吾宗,正好能助你稳固境界,也算没辜负他这份‘养料’的价值。”
望泠的手猛地松开,令牌掉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看着药瓶里滚动的丹丸,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能闻出丹药里熟悉的灵根味道。
李玄通……没有骗她。
阳光刺眼,照在她惨白的脸上,却照不进她眼底的死寂。
既明剑尊走过来,捡起地上的令牌,皱眉看着她:“怎么了?”
望泠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蹲下身,捡起令牌紧紧抱在怀里。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李玄通的侍女扶着,走向离开昭陵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