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养伤的日子里,就没有清闲过。
她清晰意识到自己的四肢跟不上梦想,临时抱佛脚也只是学会个三脚猫的武艺,与其战场上拖后腿,还不如坐镇大营好好写文书——起码还能贡献点头脑。
大不了战败后,和将士们同生共死,也总比分出些人力来捞她要好。
随军追击那些京畿败将的时候,她既要挨着颠簸,还要写文书,甚至还要抽出心思和祝煜维持一个相对和谐的微妙关系。
闻霄身心俱疲,分明是休养,整个人越发沧桑了;分明是大获全胜的一场仗,她却蔫了。
以至于大摆庆功宴的时候,众人再见到闻霄,还以为时局不好,纷纷开始为自己的未来焦虑。
时局哪里不好,用谷宥的话说,这时局可太好了!
叶琳站在殿内的一角,穿了条水蓝的裙子,袖口用金线绣了流云。她头发披散在身后,刀伤在脖颈上若隐若现。
恰恰是这刀伤,让她更有底气站在众人面前,告诉大家,她并不会因为年少比任何一个人弱。
她,叶琳,孤身一人把比她高三个头的苍凛五花大绑带了回来。
闻霄极少穿白衣,她总觉得不耐脏,比寻常衣物打理起来都要费心。可今日她特意选了这么一件,算是为逝者哀悼。
曾经各国青年才俊济济一堂,群英荟萃,如今随着战事一点点推进,这大殿也越发寥落起来。
闻霄也是刚回到乌珠城才得知,北姜那姑娘死在了吕宋城。京畿下手极狠,整座城几乎化作一片火海。到最后北姜姑娘的跟班在火海中找了许久,连尸骨找不到,一看到遍地的灰烬,细密如沙。风吹拂过的时候,全都飘散了。
闻霄甚至不知道,那姑娘到底叫什么。她总想着下次见面问一句,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谷宥竟有心思开庆功宴。”闻雾恼火地摇了摇头。
叶琳沉静道:“如今我们虽死伤惨重,总归局面彻底扭转。黄河之战消磨了主力,祝将军借道会风西洲,却把会风西洲里的北崇军给收拾了一遍,抢占了愁苦海前的港口。如今战线收束,谷大人认为战局越快结束越好。”
“越快越好?这是快得来的吗?”
“嗯。逐日大弩的修筑已经完成,京畿倒了,剩下那些败兵残将就好收拾了。这銮爱天宫,她志在必得。”
这些事情闻霄早已知晓,从旁人嘴里冷冰冰说出来,她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其实与谷宥探讨过,这样会不会过于迅速,他们是不是要放缓速度,积蓄力量,求一个稳妥。可如今京畿主力折损严重,不该给他们喘息之机。
拖得越久,这天下林立的逐日大弩就越危险。
闻霄心虚地说:“战争拖越久,死伤越多,百姓心中的希望便越渺茫。除了那些天下大义,大家更想要的是过好日子。你知道现在一根玉米要多少钱了吗?”
闻雾蹙眉,不确定地道:“五……铜珠?”
“二十五铜珠。”闻霄重重的叹了口气,“打起仗来粮食越来越珍贵,人们日子也越来越难。可百姓要吃饭,将士也要吃饭。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被搞垮。京畿靠的是世家财阀托举,自然不怕这些,可我们不行,我们是靠百姓的。因此迅攻也是迫不得已。”
闻雾环顾四周,看到满屋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各国的青年才俊,出身寒门有之,天之骄子亦有之。可战争之后,又不知道还有几人能站在这里谈笑风生。
她不是感时伤怀的人,只好干巴巴说些违心话掩饰,“想到咱们能聚集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人去打仗,这画面也是壮观。”
座下阮玄情不禁发问,“那些小部落怎么办?”
“小部落也没指望他们能帮到什么,不倒戈就谢天谢地了。战争结束后,定不能让这些舒舒服服捡漏的人过得太舒服了!”叶琳说完,目光移向窗子。
窗外是个刚建成的祭场,中央是一座玄鸟像。祭场是阮玄情设计建造的,因此造型难免有些浪漫,作为藏匿逐日大弩的地点,过于雅致了些。
当时阮玄情有些不愿往祭场中心放玄鸟像,闻霄却说:“无妨,放就是了。”
如今再看到玄鸟巨像,闻霄合上眼,想起曾埋骨石像中的父亲。
这一代代绵延下去的恨意,竟真的要了结了。
闻雾突然开口,“所以谁能告诉我,古时候到底是谁先决定把我们都献祭了的?战争结束后,能不能把他祖坟刨了?真不是个东西!”
所有人猝不及防笑起来。
不管怎样,只要战争结束,一切就会好起来。闻霄可以度过平淡无奇的一生。
多少人希望自己的人生轰轰烈烈,多少人童年时梦想成为一方君侯,可如今,闻霄只想让所有人都能平平淡淡的。
活着就好。
丝竹声止,所有人望向主位。谷宥似乎有些微醺,起身的时候身形晃了晃。她难得取下了那毛领子,一袭暗朱色的华服将她志在必得的心境展露无遗。
“今日设宴,我与诸君共饮美酒,同享尊荣。自三年前战火烧起来,诸君放下恩怨,出生入死,方有今日胜果。此功,非我谷宥一人之功,乃是诸君呕心沥血所致。我在此,敬各位,为这一片江山社稷,为人族的明天。”
殿内人们纷纷举杯,将酒一饮而尽。闻霄亦是喝完了杯中的酒,谷宥说了那么多话,唯独今日最顺耳。
闻雾瞧了她一眼,又替她将酒斟满,“回去还不睡吗?”
“活没干完,哪敢睡。”闻霄自嘲地笑了笑。
“你啊,自己加班,不要拉着人家兰大人和阮玄情,给人家一个独处的时间。”
阮玄情似是呛了口酒,强调道:“无妨无妨,能为大人们分忧解难,是玄情之幸。”
闻霄笑道:“你看,人家都不介意。上了我们玉津的贼船,你算是和加班锁死了。”
闻雾翻了个白眼,“就知道逮着老实人欺负。”
阮玄情道:“哪里,如今市价不稳,还需快速想出对策,不然就算战争平息,百姓也难以过上好日子。”
“哎呦,我真的受不了你们这些书呆子。”闻雾捂了捂耳朵,悄悄换了个地方站。
侍人纷纷上了新的一轮美酒。
谷宥继续道:“然,大战未能全功,尚有京畿贼人负隅顽抗。我知道前路艰难,但放眼天下,我军兵强马壮,谋士猛将如林。诸君,我们已胜数阵,此时更应一鼓作气,待銮爱天宫倾塌之时,便是乾坤已定之日。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为了人类的万世基业,来!我敬诸君一杯,愿此战得胜,我军凯旋!”
不得不说谷宥总是有操纵人心的本事,被她一通话说下来,座下已然群情激奋,恨不得撕了京畿人皮、喝京畿人的血。
乐声再起,一片歌舞升平。
“战争结束后,你打算做什么?”
闻霄望着手中的杯子,有那么一刻,她从酒中品出了血腥气。
这是黄河之战的后遗症,她总能无时无刻从各处闻到血腥气。
叶琳摸了摸已经有些发红微醺的脸颊,“跟着谷大人。”
闻雾笑起来,“不应该是找个英俊的小郎君,过上逍遥快活的日子吗?”
说完她撞了叶琳一下,不经意朝人群之中一个人静坐的宋袖看去,
这不是暗示,这是明示啊!
闻霄心中暗叫不好,想要阻拦怎么说都像是欲盖弥彰。
“哪来什么小郎君。”叶琳声音空洞地道:“姐姐怕是忘了,我是抛家舍业来的。在羌国,我还有一家老小呢。”
闻霄心里一阵抽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宋袖难过,还是为叶琳难过。但她真心希望,过去的事情随战争一起去了。她叹了口气,把杯里的酒饮尽。
“我出去吹吹风。”
闻雾道:“吹什么风,谁让你喝那么多了?若是母亲还在非得说你。”
闻霄只给了她一个纨绔的背影,晃了晃手指,大摇大摆出了屋子。
离开宴席后,世界都安静下来。
闻霄才发现,所谓的歌舞升平都是假象,战争真正的样子不是群情激愤地呐喊,是寂静的大街,紧锁的门窗,家家户户悲寂寥,空荡荡的城里只有闻霄自己。
不知何处传来羌笛声,吹得愁肠百转,催人泪下。
闻霄解开拴在柱子上的小白,一路骑出了乌珠城。
城外联军大营刚刚回营不久,尚在整顿,将士们疲惫到极点,却依旧恪尽职守把着营门。
见到闻霄,他们恭敬地问候了声,“闻侯。”
“辛苦了,辛苦了。”想起阚氏药局后那场庆功宴,再看眼前疲倦的将士,闻霄不禁自责起来。
“是来找祝将军的吗?”一个小将士吃了熊心豹子胆,开始了八卦。
说起这个,大家都来精神了,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等闻霄答复。
闻霄有些窘迫,还是十分友好地道:“嗯嗯,来探讨一些事情。”
“哦——”一片促狭声响起。
闻霄深深闭上眼,“我们聊聊人生理想,不行吗!”
“行行行,将军在城墙上,您得掉头走。”
“谢谢各位。”闻霄转头就跑,几乎是飞身上了小白,快速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她一口气连上几层,气喘吁吁跑到城墙之上的时候,有些累弯了腰。她找了许久,都没找到祝煜的身影,只好在蜿蜒如龙的城墙上之路寻着。
这时,闻霄才发现,河山是这样的景致。
远山藏在云中,长河映着红日。本就该是万物共生的大好江山。
有人拍了拍闻霄的肩,闻霄转过身,撞进一片风霜雪气里。
祝煜依旧是一身重甲,闻霄越看越不顺眼,他到底为何不愿意把这身甲卸下来歇息歇息。
甲胄在日光下发亮。
上次二人的龃龉还没化解,闻霄还没想好该聊什么,只是想着该来找祝煜,就奔了过来。如今见到盖世无敌的祝大将军本尊,她抬起头来,第一个表情竟然是傻笑。
“喝多了?”这笑得祝煜猝不及防,抬手摸了摸闻霄的前额,冰凉一片的确让闻霄清醒不少。
闻霄也没注意,祝煜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
“嗯……没有。”闻霄点点头,又摇摇头。
气氛有些尴尬,倒是不缺暧昧。
“给你醒醒酒?”
“怎么醒?”
闻霄方问完,整个人便被祝煜圈了起来。
他说的话凉飕飕的,声音冷冰冰的,甲胄又硬又冷,肌肤也是……冰块似的。
哪有这么醒酒的啊!
让小情侣谈会恋爱嘿嘿嘿。最近心情很好,也逼近我喜欢的情节了,越写越带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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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河山藏骨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