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燃,云辞镜端坐在铺着大红喜被的榻边,脊背挺得笔直,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指尖微微收紧。
房间里熏香暖融,甜腻得有些闷人,远处前院的喧闹声隐约传来。
盖头还蒙着,视野里是一片沉甸甸的红。她轻轻吸了口气。
替嫁。
她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大将军云峥,为了他的宝贝二女儿云婉柔,终究还是将她这个嫡女推了出来。
世传三王爷萧烬性情阴鸷,手段狠厉,云婉柔哭闹不休,死活不愿跳这火坑。于是,她这个自幼被弃在偏院、无人问津的弃女,便成了最合适的替身。
一顶喜轿,一纸婚书,一句轻飘飘的“家族荣辱”,她就成了三王妃。
也好。云辞镜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嘲弄。至少不用和他们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只是,不知那位传闻中狠毒的三王爷,若知晓自己娶回的并非金尊玉贵的将军宠女,会是何等震怒。
“吱呀——”
房门被毫无预兆地猛地推开,沉重的脚步声裹挟着一股冷冽的戾气和浓重的酒气,踏破了满室死寂。
云辞镜的心下意识地提起来。
下一刻,眼前骤然一亮,大红盖头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掀开、扔在地上。
光线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睫羽轻颤,缓缓抬眸望去。
男人一身大红喜服,身量很高,几乎挡住了大半烛光,面容隐在阴影之中,只能看清棱角分明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一双黑眸正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目光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厌弃。
空气凝滞了片刻,带着酒意的压抑。
“云婉柔?”
他的声音低沉,因醉意而略带沙哑,却更添了几分冰冷的嘲讽。
“云大将军的爱女……”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最终化为更深的厌恶,“倒是生了副好相貌。可惜了。”
云辞镜垂着眼,没有应声。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他忽然俯身逼近,浓重的阴影和刺鼻的酒气一同压迫下来,冰冷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直面他那双寒潭般的眼。
烛光跳跃,映亮了他近在咫尺的脸。俊美无俦,眉眼间却积郁着化不开的阴鸷与戾气,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只有冰封的寒意,寻不见一丝一毫属于新婚的喜悦。
“听着,”他一字一顿,气息带着酒后的微热,扑在她脸上,却只让她感到寒意,“娶你,非本王所愿。本王…早已心有所属。”
他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残忍而直白。
“你——不过是占着这个位置的一个摆设。安分守己,本王或许还能留你个全尸。若敢生出半点不该有的心思,或者……”他眼神骤冷,“仗着这名分,就以为爬上了枝头……”
捏着她下巴的手指骤然收紧,痛感清晰传来。
“本王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后悔来到这世上。”
威胁的话语,一字一句钉入耳膜。
若是寻常闺阁女子,此刻怕是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然而,云辞镜听着这毫不留情的警告,看着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心底最初的那丝慌乱反而奇异地沉淀下去。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混杂着些许破罐子破摔的涩然,缓缓升起。
她极轻地弯了一下唇角,或许算不上笑,只是一个微妙的弧度。
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这细微的动静依旧被捕捉到了。
萧烬的眉头骤然锁紧,捏着她下巴的手力道更重,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笑什么?”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危险的意味。
云辞镜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稳:
“没什么。”她顿了顿,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只是觉得王爷…似乎对这桩婚事,也很不满意。”
萧烬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随即被更深的怒意取代。
“本王满不满意,轮不到你置喙。”他甩开手,仿佛触碰了什么脏东西,取出绢帕擦了擦手指,“你只需记住你的本分。今夜你就睡在这里,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入我的寝殿半步。”
说完,他不再多看她一眼,仿佛多待一刻都难以忍受,猛地转身,大红喜袍扬起决绝的弧度,大步离去。
“砰!”
房门被狠狠摔上,巨响在夜里回荡,震得烛火都晃了几晃。
新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云辞镜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了许久,才慢慢放松了绷紧的脊背。她抬手,轻轻揉了揉被捏得生疼的下颌,那里定然已经留下了青紫的指印。
她环视着这间华丽的婚房,红烛、喜字、鸳鸯被……每一样都在嘲笑着她的处境。
摆设?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凤冠霞帔,妆容精致,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镜中的女子静静与她对视,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苏醒。
替嫁又如何?
只要还活着,就总有路可走,毕竟我可不是普通人。
她抬手,一点点卸下沉重的头饰,乌黑如瀑的长发倾泻而下,柔和了脸上清晰的棱角。
指尖触及下颌,那处被用力捏过的地方果然已经泛出青紫的指痕,碰一下便隐隐作痛。她眼神微冷,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包裹里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青瓷小盒,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气。她蘸取少许,仔细涂抹在伤处。
还是省着些用吧,毕竟这药膏可不是普通的药膏,那人说制作起来还挺麻烦的,好像需要…
思绪有瞬间的飘远,但很快又被她拉回现实。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简单洗漱后,和衣躺在那张宽大的喜床上。鸳鸯锦被柔软,却带着陌生的、属于这座王府的气息。她睁着眼,望着帐顶精致的刺绣,毫无睡意。
萧烬的敌意毫不掩饰,他甚至不愿与她同处一室。这倒省了她许多麻烦。只是,他口中那个“心有所属”的人,会是谁?
父亲将她替嫁过来,绝非好心,日后若有什么事,将军府绝不会保她。
但她早已习惯在逆境中挣扎求生。将军府偏院十几年的冷遇和暗中欺辱,早已让她明白害怕和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唯有冷静和筹谋,才能找到一线生机。
还有母亲……
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一张模糊而温柔的脸庞,那是她关于母亲仅存的、稀薄的印象。
母亲是妖,而且是真正的狐妖。却死得那般不明不白,府中上下都说是难产而亡。
可她隐隐觉得,事情绝非那么简单,母亲毕竟是妖,妖力加持下难产而亡,怎么都不对劲。还有那些她小时候无意中偷听到的碎片言语、父亲偶尔看向她时那复杂难辨的眼神。
嫁入王府,或许……是一个机会,至少是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思绪纷杂,直到后半夜,她才勉强入睡,却睡得极不安稳。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习惯便让云辞镜准时醒来。
多年在将军府如履薄冰的生活,让她从不敢贪睡懒起。陌生的环境让她瞬间清醒,她坐起身,略定神,便唤人洗漱。
门外候着的丫鬟似乎早已等着,听到动静,轻轻推门进来。是四个穿着体面的丫鬟,为首的一个年纪稍长,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举止沉稳,带着身后三个小丫鬟向她行礼。
“奴婢含翠,参见王妃。”为首的丫鬟声音平稳,礼数周全,但眼神里并无多少敬畏,更多的是打量和审视,“这三位是春杏、夏荷、秋月,日后便在王妃跟前伺候。”
云辞镜目光淡淡扫过四人。含翠看着沉稳,眼神却透着精明。春杏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她对视。夏荷低着头,看不出情绪。秋月年纪最小,偷偷抬眼看了她一下,又迅速低下。
都是王府的人……
“起来吧。”云辞镜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含翠起身,指挥着小丫鬟们伺候云辞镜梳洗更衣,动作麻利,规矩一丝不乱。
就在这时,窗外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听着十分难受。
云辞镜抬起头,看向窗外。声音是从西边厢房的方向传来的。静心苑的西厢房似乎住着人,但她昨日过来时并未留意。
“含翠,”她出声唤道,“西厢房住的是何人?”
含翠正在外间整理东西,闻声进来,闻言神色微顿,垂下眼道:“回王妃,是……是以前伺候过太妃娘娘的一位老嬷嬷,姓赵。太妃娘娘薨了后,她无亲无故,王爷仁厚,便让她在府中荣养,一直住在西厢房。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时常咳嗽。”
太妃娘娘?萧烬的生母?
她心中微微一动。
“咳了有多久了?可请过大夫?”她状似随意地问道。
“断断续续有小半年了,”含翠回答,“请过府医瞧过,也吃了不少药,总不见好。说是年纪大了,痼疾难除。”
云辞镜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重新将目光落回镜前。
含翠悄悄松了口气。
然而,云辞镜的心思却已不在梳妆打扮上。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她暂时摆脱眼下这种纯粹“摆设”状态的机会。
她必须要尽快在王府中站稳脚,才能活下去。
虽然她并非悬壶圣手,但在将军府偏院时,为了自保,翻阅过不少医书药典,对草药药理略通一二。曾经有人总是戏谑她“半吊子医术”,却也夸过她颇有天赋。
或许……可以试试。
但她不能主动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