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俊扯了扯身上短窄粗糙的麻布裤腿,修了修破烂的草鞋,遵循着脑海中引导着他的声音,扶着石壁,小腿儿蹒跚地踩在草垛上,一步一步穿过白雾往外走。
他从出生开始,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他把自己的父母克死了,连收养过他的爷爷奶奶、养父母、兄弟姐妹,甚至收留过的一条狗狗也没逃离这被煞神诅咒的命运。
再然后,就再也没人敢接近他了。
他总是特别倒霉,一出门不是被石头绊倒,就是得罪了人被抽打一顿,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是什么体质,总能招惹妖鬼阴邪,小小年纪身上的伤口多到数不清。
妖鬼阴邪最喜在夜晚出没,因此长夜漫漫最为煎熬。
传说鸿蒙之始,燧人氏点燃天地间第一团神火,那神火传承至神农氏手中。后来有一对三足神乌相偕意图盗取神火,可惜抵达之时神火已经被神农座下的朱雀炼化,他们筹谋多时反而双双被神农捕获。
“好大胆的神乌!”神农浑厚的威压镇下来:“你们懈怠多日,竟使天日无光。”
“现在的太阳只能给天地带来光明,而不能给天地带来温热!”这对三足金乌修行了不知多少万年,极为聪慧,急忙恳求道:“您代掌万物运行之规律,我们也不光是为了自己,天下真的很需要这神火……”
神农垂眸,内心推演一番,察觉日光运行之疏漏,点点头,但又感叹一声:“但是这神火乃是太阳离火,合乎阴阳大道,为老阳之华,而你们的日轮轨迹,如何与之相配?”
正当此时,那神火又衍化一番,分出一簇,火光大盛,炽热无比。
神农将新火收于手中:“此乃太阳真火,正好予你二人,以后不得擅离职守。”
太阳真火被这对三足神乌当中名为神夋的金乌接过,于是他们兢兢业业,维持日轮运转上万年,几乎无所偏差。
姬俊最初听到这个传说,便心生向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这世界到处都是阳光,黑暗中的妖鬼阴邪无所遁形,报他长夜噬心之仇!
玉佩里的空间并不大,姬俊意识一扫,很轻易就能看到伫立在红色雾气中的朱雀身影,激动地想着,这些年他倒霉是倒霉,但总能感受到有一股力量在庇护他,如今庇护着他的神秘人终于现身了吗?而且他捡到的玉佩上镌刻着鸟纹……难道眼前这人便是传说中的神乌帝俊?
他心里忐忑,不由问道:“这些年便是您在一直保护着我吗?”
“是啊是啊没错!你终于能看到我了吗?”桑姬听到他嘴里忽然冒出这句话,又惊又喜,一瞬间飘到他身边。
然而他摸了摸被她碰到的手臂,呼了口热气,喃喃说道:“怎么石洞里又开始变冷了?”
桑姬嘴角的微笑凝固,原来不是在和她说话,是在和某个救了他的势力说话……果然不愧是帝俊,就算是变小了也那么讨人厌,怪不得一直被人追杀!
她不爽地拍了拍他后脖子,姬俊应激一跳,往前踉跄几步。
“仙人为何捉弄于我?”姬俊满脸不解,紧张地问道。
朱雀:“……”
“嘘……”朱雀做了个手势让他先不要出声,看着桑姬又回到原处端端正正坐好修固魂魄,皱起的眉头略微舒张,而后朝着姬俊说道:“之前庇护你的人不是我,她还在这里,只是你看不见摸不着。”
姬俊眨了眨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连忙闭上。
朱雀走近他,祛除他身上的寒意:“你等下就说,我是白帝派下来的,让她安心回去便可……不用再多问,你照说即可。”
姬俊会意地点点头,想起后脖子突然感受到的凉意,他还特意转身,一字一句地重复朱雀的话。
桑姬闻言,自行走到姬俊面前,拍了拍他左肩,果然姬俊往左边转了一下,她又拍拍他右肩,姬俊又一头雾水地往右边转,她放声大笑,跟前任天帝开玩笑太好玩了,真是乐此不疲。
反正待在他身边那么久了,说梦话、抠脚丫、吃到毒菌子这些事都被她碰到过,要是她回去了,正好可以写一本《帝俊秘闻录》,说不定连羲和都抢着买。
姬俊见身边好久没动静,乐呵呵一笑,略微恭敬地说道:“仙人走好啊!”
桑姬“嘁”了一声:“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我走?不会是觉得有少昊罩着就万事大吉了吧?对了……少昊,看到那鸟形玉佩,我就知道猜得**不离十了,玉佩上那只鸟傻兮兮的,除了凤皇,还有谁?”
这些话姬俊都没有听到,不过他告别的话说了一半,正好一脸诚恳地说道:“放心吧仙人,白帝派下来的是绝世神乌,会保护我们的,希望仙人能平安返回天庭。”
桑姬的话隔着一层屏障都被他噎了一下,还能瞎猜到自己头上,看到他充满自信的样子,她愤愤然撂下一句:“此神乌有病。”便施施然离开。
朱雀:“……”他怔然望着桑姬离开的方向,不知作何表情。
石洞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温热起来,驱散碎晓的霜寒,那位仙人估计离开了,姬俊来不及收拾心里那微弱的不舍,忽然感受到丹田之中升起一簇火焰,转而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心中怅惘,总觉得自己应该去寻找某样东西。
“师父、师父、师父——”姬俊连喊了几声,朱雀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称呼自己。
“我不是神乌,也不能当你师父。”朱雀心情复杂,摇摇头说道。
“为何?”姬俊不明所以,神情带着些失落,陪伴了他许久的仙人要回归天界,新来的神秘存在似乎也是奔着他来的。他一介布衣,连命都不值钱,没什么好值得算计的,如果能攘助仙人,他也不枉活一场。
仙人默默地来,又默默地停留,像是他于寒夜所做的一个梦。
他躬着身体走出杂草丛生的山洞,阳光穿透雾气,照在他身上,唇上这才添了些血气。
“我该去哪里呢?”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倒大霉的体质,令他踟蹰不已。
“回到你的部落中去。”朱雀见他摘了两个野果吃完,眼看他就要找个地方躺下睡懒觉,忽然出声提醒道,“那里是养育你的地方,你的恩情还没有偿还完,这迈出的第一步,应该回去。”
“……哎?”姬俊吓了一跳,“仙人,原来你还没走啊?”
“嗯。”
仙人原来是个沉默寡言的,姬俊心想,他不敢违逆仙人的话,拍拍衣服上的草叶,朝着部落的方向走去。
他所在的部落据说传自于白帝少昊,当年颛顼帝颁发绝地天通的法令,太阳神帝俊带头违抗,生死不明之际被少昊收留,并以神夋之羽震慑西方的司幽妖鬼。
但司幽妖鬼常常于幽玄缝隙中逃出,侵扰人间,而他的部落里幽玄缝隙最接近,所以深受凄苦。
他的倒霉体质,十分吸引司幽妖鬼。
他制作了一把弓箭,催动心窍处生发的火焰,经过多次尝试,总算对这些妖鬼有足够的克制作用。
虽然朱雀不收他当徒弟,可朱雀总是在关键时刻时不时冒出几句话,他从诚惶诚恐到司空见惯,对火焰的掌控越发熟悉起来。
直到有一天,姬俊深入幽玄缝隙,等待着将所有妖鬼清除的机会。
“这种幽暗的能量,可真是黏糊。”姬俊说着,眼睛不眨一下,用匕首剃掉手臂上被暗能量侵蚀的腐肉。
“这一去可真是生死难料。”他戏谑着说道:“师父,您的到来便是要带给我无尽的任务吗?”
姬俊口头上会时不时冒出几句师父,自从在部落中展露风头,他的人生中除了斩杀妖鬼,就是大义、责任,唯有对着这神秘的仙人可以说点轻松的话。
“当然不是。”朱雀顾不得纠结他的称呼,只提醒他注意身边的危机。
“实际上那时候只是为了救你。”朱雀一直栖身于鸟形玉佩中,白虎从未出现将他收回,他也就一路见证姬俊的成长。
白虎当时说过要以姬俊的太阳真火对付暗能量,又言桑姬躯体复苏需要借助帝俊的能力,且再等等,姬俊斩杀妖鬼、清除完所有暗能量之后,事情便能告一段落。
朱雀注视着姬俊前行的方向,说的话也多了几分真诚:“说不定你大功告成,就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神夋了。”
“神夋……”姬俊念着一直记挂在心底的名字,不甘心问道:“师父真的不是神夋?”在他眼里绝世神鸟也就那一只。
“不是,而且你再执意叫我师父,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朱雀有些哭笑不得。之前他和神夋的关系不好也不坏,但神夋的性格高傲,他多少有些了解。
“那我该叫你什么?”姬俊紧张地观测幽玄缝隙中的暗能量变化,手中紧张地捏着箭羽,他能感觉到离暗能量的源头越来越近了。
那暗能量的幕后主人他也快要见到了,却有一种事情快要逃脱他掌控的感觉。虽然所有人都对他很有信心,他却心中彷徨,前路莫测,他总得知道被他一直当做师父的人的名字吧。
“我有个名号,赤松子。”朱雀见他额头冒汗,接着说起神夋的事情让他放松:“说起来我与神夋往来不多,互相写信倒是常有。我们外出办事都喜欢留下赤金火鸟的印记,常常令人将我们两错认,不得已互相通书信梳理事情状况。为了防止这样的事不断出现,我将印记改为赤松。”
在神夋拜访炎天界时,传送给他的讯息也会一股脑传过来,当朱雀看到桑姬截留下大量赤金火鸟的印记,全部带回来给他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问题不能再拖下去了。
当然,朱雀后来也发现赤松印记带来的其他好处,比如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他地方,方便自己去对付某些宿敌。
“赤松也不错,好记。”姬俊穿过茫茫黑雾,怨恨、愤怒、妒忌、贪婪的声音将他团团围住,他看见了深切的绝望。
北天界,颛顼的宫殿外,白虎与羲和的战况正激烈。
羲和手执日轮神鞭,金色的衣裙透着令人炫目的光彩,她似有感应,眸光如墨,声音嘶哑道:“你救不了他,是他亏欠了我的九儿,他对不起他们!。”
她们两人在此不知纠缠了多久,下界的时间匆匆过了十几年,快到某个时间,对于羲和如何内心焦灼,白虎也能猜测一二。
她一袭白衣胜雪,不慌不忙道:“九金乌灵犀心化了魔,必须用帝俊的太阳真火压制,所以他还不能死。”
“不行!一旦他渡过此劫,便将重返天界,这是我好不容易等来的时机!”羲和的攻势越发凌厉。
白虎手握刀鞘,洒然接过她的攻击,抬眸与她注视,只见她眼中透着血红,尽是疯狂。
刀鞘一转,“铮”地一声,彷如星光跃动,刀终是出了鞘。
见她终于亮出兵器,羲和战意更浓:“羲和早就想领教,你的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