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知州府。
江南官场迎来送往,宴席奢靡,知州更是极力奉承,曲意逢迎。李危虽不耐此道,但为着查案,亦不得不虚与委蛇。
宴席终了,已是深夜,知州再三挽留,言说已备好上等客房,李危推脱不过,加之饮了不少酒,便顺势在知州府中下榻。
翌日上午,李危才带着些许宿醉的疲惫,乘轿返回客栈。轿子晃晃悠悠,他揉着额角,随口问随行侍卫:“昨日,侧妃在客栈可还安分?都做了些什么?”
侍卫恭敬回禀:“回王爷,侧妃娘娘昨日午后曾带着丫鬟菱角出门片刻,似乎对街边贩卖的一些小玩意儿和药材铺子有些兴趣,并未走远。”
李危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吩咐道:“去寻些江南时兴的巧致玩具,再买些此地有名的点心来。”他顿了顿,又问,“他昨日……心情如何?”
侍卫略一迟疑,还是照实说了:“娘娘起初颇有笑影,只是……昨日在岸边等候菱角时,似乎遇见了一个行为古怪的陌生人。那人当街拉住娘娘的衣袖,说了好些话,像是……像是在哀求娘娘向王爷您求情。当时引得不少路人侧目。”
李危眸光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可知是为何事?”
“奴才离得远,未曾听清。只见娘娘面色惊惶,后来被菱角拉走了。”
“嗯。”李危淡淡应了一声,“回去告诉侧妃,不过是个疯人呓语,不必理会。”他沉吟片刻,又道,“你们先回去,本王绕道去趟织造局。”
他记得离京前,温愫曾在宫内织造府留过一句话,称赞过某种江南进贡的锦缎纹样。既然来了江南,他便想着亲自去挑一匹上好的,或许能让他开心些,也冲淡些昨日那“疯子”带来的晦气。
当李危带着那匹精心挑选的、流光溢彩的云锦回到客栈时,温愫早已候在房中。他低眉顺眼地行礼问安,姿态与往常并无二致。
李危何等敏锐,自然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强装镇定。但他并不点破,反而如同无事发生般,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浅淡的、堪称温和的笑意。他示意温愫坐下,亲手打开食盒,拈起一块造型精巧的桂花糕,递到温愫唇边。
“尝尝,地道的江南风味,想必合你口味。”他的动作亲昵自然,却不经意间透出几分敲打,“昨日在街上受了惊吓?本王已听说了。这江南虽是你故土,但如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身份特殊,更要谨言慎行,莫要理会那些不相干的人,徒惹麻烦,嗯?”
温愫被迫张口接过那块点心,却味同嚼蜡。李危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地认识到,昨日街边之事,王爷早已知晓。这番“关怀”,或许是警告的前奏。
他机械地咀嚼着,心中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应该闭嘴,明哲保身。可刘世伯老泪纵横的脸庞和“助纣为虐”的指责,却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
终于,在极度的恐惧与残存的勇气拉扯下,他猛地站起身,后退两步,直挺挺地跪在了李危面前。
“王爷……”温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鼓足勇气说道,“妾身……妾身昨日在街上遇到的,并非疯子。那是……是妾身母亲的故交,刘泊谦刘世伯。”
李危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一片深沉的冰冷取而代之。他放下手中的点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并不说话,只拿眼睛冷冷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人。
温愫被他看得浑身发冷,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世伯他……他向妾身喊冤,说……说贪墨之事纯属构陷,求王爷明察秋毫……”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在房间里蔓延。
良久,李危才嗤笑一声:“构陷?证据确凿,卷宗齐全,皇上亲自过目定案,岂容他空口白牙喊冤?温愫,你是在质疑皇上的圣断,还是觉得本王会徇私枉法?”
他站起身,踱步到温愫跟前,轻描淡写地,试图将此事一带而过:“此事已定,查无可查。你只需安心待在客栈,赏玩风景便是,莫要再过问。”
然而,温愫却只是跪在那里,低垂着头,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却没有如李危预期的那般叩首领命,偃旗息鼓。这种沉默的坚持,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李危感到恼怒。
他怒恨交加,却面上不显。不是恨温愫为外人求情,而是恨他的不识时务,恨他的天真愚蠢,恨他竟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搭上自己。
李危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暴戾压下。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匹他特意绕道去织造局挑选的、价值不菲的云锦,看也不看,猛地掷于温愫面前的地上。华丽的锦缎散开,沾染了尘埃。
掷罢,李危迈开步子,一步步朝温愫走去,神色如常,周身却散发出阵阵威压。离温愫半步远时,他停下了,俯身,伸手,掐住温愫的下巴,温愫不得不抬起头,与他对视。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温愫细细搜寻,竟搜不出半分温情。
“你应当明白,温愫,你的命,你如今的富贵,都是本王所赐。若你非要为了些不相干的外人,来试探本王的底线……”
他的手指收紧,掐得温愫下颌生疼,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那就不只是刘泊谦,”李危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扎进温愫的心口,“连同你,还有你远在燕东的那些家人……都会因为你的‘不识时务’,而付出代价。明白了吗?”
温愫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立刻晕厥过去。所有的勇气都在这一刻被碾碎。
他颤抖着,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明……明白了……”
李危盯着他惨白如纸的脸和盈满泪水的眼睛,许久,才缓缓松开手,仿佛丢开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袖,语气依旧淡漠,却更令人胆寒:
“明白就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起来吧,把这脏东西收拾了。”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锦缎,仿佛那只是碍眼的垃圾,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温愫瘫软在地,捂着掐出红痕的脖颈,不住的顺着气。夜风从敞开的门扉刮进来,那匹薄如蝉翼的布料被吹起半丈高,轻飘飘地擦过他的脸颊。
布匹寒凉,一如他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