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作所,乃内侍管辖,掌造作皇室之名物,凡金银器、漆器、织绣、雕刻诸工,无不匠心独运、巧夺天工。
此番来御前的黄大人和方大人,都是造作所的“老人”,一位是总揽监造之权的提辖,凡皇室所用宝器规制,皆由他亲自督办;一位是专司铸造之艺的作司,经手的皆是精致入微的活计。
先皇御赐的金腰牌虽非出自二人之手,但乃是造作所几位工匠共同铸造,由此二人来查验真假再合适不过。
黄大人、方大人进殿,一路目光不偏不倚,直至御前拜叩。
邹景铭侧身待二人上前,神情反倒恢复了最初的泰然,唇边抿出一丝笑意:“两位,本官的金腰牌乃是十三年前先皇御赐,此后一直随身携带,从未有片刻疏忽,如今督察院李大人空口无凭,竟敢质疑这御赐之物是假的。二位可得查验清楚了,还本官一个清白。”
李澹面色不改:“是真是假,验过才知,二位大人请吧。”
这枚先皇十三年前御赐的金腰牌,乃赤金熔铸而成,厚约二分,重达十八两,采用失蜡法浇铸而成。牌身取如意云头之形,上下起祥云纹线,左右浮雕四爪蟒纹。
正面錾刻【御赐】二字,字体融合颜体楷法之刚正与秦篆之端方。顶部悬明黄绦带,以金丝编就日月同辉结,缀一枚青金石云纹扣。
两位大人从邹景铭手中接过金腰牌,互相掂量观摩片刻,对大殿之上作揖:“回圣上,这枚金腰牌从工艺、规制、字体、暗记、重量来看,是造作所所出无误,这样的金腰牌造作所一共只铸造过三枚,是以邹大人这枚应当是真的。”
李澹眼神转冷。
不等百里珩发声,邹景铭发出一声哼笑,对殿内道:“诸位都听清楚了,造作所已验明本官这枚金腰牌是先皇御赐、如假包换。”
他斜斜瞥了一眼李澹,转而对着圣上道:“李大人污口横蔑,圣上要为老臣做主啊!”
虽先前邹景铭行踪有异,但尚需刑部审理,才能下结论。如今这金腰牌确是造作所出面验明,真相大白的事。宁帝被这两桩事一闹,心中有些烦郁,清了清嗓:“既已验明......”
李澹突然打断:“二位造作所的大人果真经验颇丰,竟只是看上几眼便知真假。”
黄大人拧眉看向他:“臣等在造作所数十年,经手的器物成千上万,是真是假一眼便知,有何不可?”
“不是还有临安王没看吗?”李澹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宁帝未出声阻止,黄大人神色不明地看了邹景铭一眼,走至朝臣队伍最前端,将这金腰牌双手奉上。
百里珩将这金腰牌正反两面仔细看了看,唇边泛起冷笑,拿给一旁的朝臣一一观摩:“这系挂孔磨得虽圆,但痕迹生硬单一,像是拿工具刻意打磨出来的,全然没有佩戴在身边十三年自然摩擦形成的温润层次。这表面的旧色浮于其上,贼光未褪,分明是用药水猛泡出来的,哪里经得起推敲?”
听他之言,又见他从腰间抽出自己那块金腰牌一比对,两者规制相同,细节之处却隐隐有些差异。
百里珩睨了一眼神情僵硬的黄大人和方大人:“二位在造作所数十年,不会连故意做旧都看不出来吧?至于这工艺确实出自造作所,究竟怎么回事,就要问问你们自己了。”
这下朝臣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听谁的了。
宁帝身体前倾,凝眉向下看去,招呼殿前官:“去拿来给朕看看。”
金腰牌递上去,黄大人与方大人对视一眼,方大人脸色稍白,张口语欲言,黄大人拧眉看他眼中似有乌云千斤,沉甸甸的,将他的话压了下去。
宁帝此时已接过那枚金腰牌,看上去是宫里的手艺,至于是真是假,他也难以分辨。
便问:“皇弟,你未见过这枚金腰牌,为何知道它是假的?”
百里珩道:“臣弟先前虽未见过这枚伪造的金腰牌,却亲眼见过那枚货真价实的。”
此话一出,邹景铭与两位造作所的大人神情突然变了。
宁帝越听越糊涂:“在哪儿见到的?怎么没有带回来?”
百里珩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晦暗地盯着邹景铭的身影:“上月,成统领抓获了一名全国作案的大盗,邹大人的那枚金腰牌就在这名大盗的赃物之中。”
“什么?”朝臣哗然。
邹景铭缓缓挪动视线,对上百里珩的目光,不由浑身一颤。
百里珩沉声问道:“邹大人,这名大盗声称自己是两年前从济州一间私人院落的主人身上偷的,你可知道是何处?”
话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浪涛带着嗡鸣席卷而来,冲刷着殿上每一个人的心魄。
济州,又是济州。
短短半月,济州的天已变了又变。
“邹大人的金腰牌怎会出现在济州?”
“邹大人假借省亲,擅离职守,难道去了济州?”朝臣中有人反应过来。
“肃静!”殿前官喝道。
邹景铭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眼神带着一股隐晦的狠劲,振袖道:“你这是污蔑!我从未到过济州,何来什么院落!”
人群中还有几位大人也同样换了神色,相互对视一眼,渐渐垂下头去。
“韦大人、卢大人、张大人、荀大人,你们知道这院落吗?”李澹突然点了朝堂上几位位高权重的官员,众人的目光不由转向几人,就连宁帝也拿狐疑的目光也在他们之间暗暗扫了一圈。
几位大人纵横捭阖数十年,在朝堂上根基颇深,犹如参天大树盘根错节,既为庇护群臣,又从他们身上汲取养分,不是一句话就能动摇的。
韦大人时任户部侍郎,面对李澹这七品芝麻官,立即辩驳道:“李大人何出此言?这又关乎我们何事?”
“什么院子?”宁帝拧眉问。
李澹不卑不亢:“圣上有所不知,昔年济州城北曾有一座专门供达官贵族赏玩的宅院,里面尽是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如花美眷。那名大盗两年前路过济州,见进出这间院子的人个个穿戴不凡,便盯上了他们。这次将他捉拿归案,盘问赃物由来时,他供出几名在这院子见过的人相,我瞧那样貌身姿甚是眼熟,所以询问一二。”
李澹此话一出,大家都知话里有话,盛京高官私下作风如何,朝中待久了自然有所耳闻,却不知他们竟敢在盛京之外另设宅院,所需钱财手段,绝非寻常。韦大人尚且镇定,可几位平日威风惯了的大人却咽不下这口气。
“李澹,你敢当着圣上的面信口雌黄,不怕圣上治你的罪吗?”
“说话是要讲证据的,你可有证据?”
李澹轻笑一声:“诸位大人莫要着急,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东西,大人可玩得比某熟练多了。张大人,臣听闻您前些年曾纳了一房小妾,是济州人不是?”
张大人双眼一瞪:“是又如何?”
“这小妾过门不到半年便暴毙而亡,可有此事?”
张大人应声道:“她身患顽疾,药石无医。”
“张大人,这是您第几房妾室了?您的妾室还剩几人?”
张大人抿了抿唇:“这是我的私事,岂是你能随意过问的。”
李澹不为所动:“张大人,您的私事我不敢兴趣,只是偶然遇见一名上京寻亲的老人,说您强娶了他的女儿,还将人活活打死,可有此事?”
张大人瞳孔骤然一缩,眼珠仓皇地动了动,视线越过人群看向圣上脸色。
“没有的事!休要信口胡言!”
宁帝出声道:“李大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澹缓缓舒了一口气:“张大人娶过两妻六妾,如今活着的只有两人。”
众人眼色又变了变,先前不是没有人听说过个中密事,但张大人背靠郑太师,谁敢轻易插手他的事?如今郑太师元气大伤,又被禁足在府上,这是要被人连根拔起的征兆啊。
“十四年间八位夫人故去了六位,张大人府上难不成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张大人府中的人守口如瓶,可总有不畏强权之人,能冲破桎梏,让真相水落石出。张大人府上逃出的一名丫鬟说夜里厢房常常传来惨叫,之后几日夫人避之不及,就算出现也会将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她偶然瞧见夫人用饭时露出的手腕,布满紫红色的绳印,是真是假,只要派人去验一验伤便知。”
李澹话音未落,张蔺已抖如筛糠。
宁帝看向张蔺的眸光带着寒意,忍谁都能听出他声音中压抑的怒气:“张蔺,你好大的胆子!”
张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俯首艰涩道:“圣上恕罪!臣有些难以启齿的闺房之趣,但臣真的没有杀害妻妾啊!”
“你真是要气死朕!”宁帝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一旁的高公公赶紧上前帮他顺了顺气,他稍歇片刻,将高公公一把推开,喝道:“此事也交由刑部查办,三日定要有个交代!”
宁帝将殿下几名垂首的大臣看了又看,这些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心头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冷水扑灭,他后知后觉地看向立于大殿中央的中书令,如此一来,金腰牌的事恐怕也是真的了。
可是邹景铭是先皇留下的人,宁帝可以罚他骂他,但却不能动他。如果动了他......宁帝背后渗入丝丝冷意,再看向大殿时眼前漫上一层黑雾,他用力摁了一下龙椅,道:“造作所竟想瞒天过海......”
方大人先漏了怯,跪倒在地:“圣上饶命,臣什么也不知道。是黄大人,黄大人方才来大殿之前跟臣说要一口咬死邹大人的金腰牌是真的,不然邹大人不会放过臣的。臣什么也不知道啊!”
黄大人脸色煞白:“你瞎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随之也跪倒在地:“圣上,冤枉啊,臣没看出来纰漏,是臣技艺不精,但臣没有伪造圣物啊!”
邹景铭僵立着,两位造作所的大人被侍卫拉出殿外,他眼底仍透着不服输的倔强。
宁帝略显疲态,但见百里珩神采奕奕,像是这件事还没完。他坐得高望得远,对百里珩在这些事中推波助澜看得清清楚楚,突然有些头疼起来。
“兹事体大,并非一朝一夕能水落石出,今日时辰不早,都退下吧。”
不料百里珩道:“圣上,邹大人的事还没完。”
宁帝抿唇看了他半晌,问:“皇弟,朕已吩咐刑部审理此事,还不够吗?”
百里珩下颌紧绷,神情举止没有一丝退让。谁都知道揭露真相如拔筋抽骨,鲜血淋漓,难以回头。可是那么多无辜枉死之人,被土壤掩埋、被历史遗忘,受尽冤屈和苦楚,魂魄尚未得见天光,如何能够?
朝堂外鼓声忽至,一声一声响彻宫宇。
“什么声音?
“有人在敲登闻鼓!”
殿外天光大开,晴朗无云,如此倒显得殿内有些昏沉沉的,叫人烦闷不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宁帝皱眉探身,向外眺望,问道:“宫外是谁在敲登闻鼓?”
午门外,街上行人过往匆匆,今日被这登闻鼓声一震,很快聚拢在鼓前。
一位身着素白衣裳的女子,带着一顶飘逸幕离,露出纤细的腕,紧紧握着鼓槌,一下又一下,一声又一声,如雷贯耳,撼慑心魄。
围观百姓交头接耳。
“她是什么人?为什么敲登闻鼓?”
“登闻鼓多少年没有人敲过,还以为是个摆设呢。”
“这姑娘看着眼熟,不知何时见过?”
监鼓尚未赶到,她仍不知疲惫地挥舞着手中的鼓槌,一阵疾风忽至,掀起她头戴的幕离,露出半张清秀的面庞。
近旁的路人不由看呆了。
她再次高举鼓槌,青天白日,重重敲击在鼓面,高声呼喊:“民女白釉,替济州叶家伸冤!”
人群面面相觑,有人认出了她,低声议论:
“白釉姑娘?她不是死了吗?”
“济州叶家是什么人?”
“你没听说吗?先前两位落马的知州就是济州的,怕是和这件事有关联。”
“难道朝廷还有别的人参与?”
监鼓正巧此时赶来,一听顿时觉得不好,暗中吩咐道:“快去请示圣上。”
一边又向白釉威吓:“按照规矩,敲登闻鼓须先受杖责二十,那庭杖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一棍下去皮开肉绽,你可想清楚了?”
白釉扔下鼓槌,将头顶的幕离揭开,刺目日光下,她神情坚毅地点了点头:“民女有冤,不论付出何等代价,也要请圣上替我做主!”
监鼓眼见吓唬不成,咽了咽喉咙:“既然如此,那就随我去登闻鼓院受审。”
忽有人拨开人群,走至监鼓面前:“监鼓大人,兹事体大,不妨等等宫里的消息。”
监鼓蹙眉瞥了她一眼,见她虽穿戴不凡,但委实面生,语气不善道:“你又是什么人?”
一旁的看鼓小声提醒:“大人,这是戚学士之女,圣上亲封的戚夫人。”
监鼓略有耳闻,又将她打量了几眼,但这戚夫人为何出现在此,她与这敲登闻鼓的女子有渊源不成?
江焕高声道:“白釉姑娘一介女流,刚从火场逃出生天,身子骨尚未养好,重刑之下若是出了差错,监鼓大人担得起吗?”
虽是圣上亲封的戚夫人,但也不过是一介女流,监鼓没将她放在眼里,嗤笑一声:“戚夫人,这登闻鼓的规矩是圣上定的,宫里要是迟迟不来消息,难道我们就要一直在这儿等下去?来人,将她送去鼓院!”
看鼓就要上前,江焕拦在白釉身前:“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敲登闻鼓先受刑再审理,是为了防止诬告,若我能担保她所言是真,是不是就能免去刑罚?”
半晌,殿前官从宫外赶来:“回禀圣上,是个女子。”
宁帝眼见朝堂内一片乌烟瘴气,揉了揉睛明穴,拂手道:“将她带下去,先让登闻鼓院审问清楚。”
百里珩阻拦道:“皇兄,这女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出现,或许和先前呈上的案子有关呢,何不让她上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问一问究竟有何冤情?”
“你......”宁帝见百里珩从容不迫,心下恍然道恐怕这也是他预谋的其中一环。看来今日他不将此事查个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圣上,告御状必先受刑,敲登闻鼓须先受庭杖二十,这是本朝的规矩。若是坏了规矩,岂不是人人都可敲登闻鼓,大事小事皆可呈上朝廷,圣上焉有安宁之日?依臣看,还是让登闻鼓院按规矩先审,看那女子究竟有何冤情,再做定夺不迟。”有谏院官员出列。
百里珩打断:“告御状先受刑,是以防百姓将鸡毛蒜皮的小事捅到圣上面前,浪费朝廷的人力物力。可若是冤情已达圣听,须圣上做主,是否还有受刑的必要?”
朝堂上霎时噤声,邹景铭用余光制止某还欲上前阻拦的大臣,袖中紧紧攥拳,呼吸渐重。
王座上,宁帝脸色沉闷,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向百里珩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但百里珩身姿清正、视若罔闻。
须臾,宁帝开口道:“让她进来。”
监鼓与江焕在午门前僵持不下,许久宫里派人来传,围观百姓爆发一片叫好声。
不多时,殿外引入一人,白衣胜雪,步履翩然,戴着一盏薄纱幕离,气质清新若荷,恍若从画中走来。
殿门大开,朝阳不知何时被层层叠叠的云雾包裹,天色暗下来,沉甸甸的墨色如无际的重山,从四面八方向大殿倾倒下来。
就在她踏入殿内时,邹景铭的眼睛被这纯净无暇的白狠狠一刺,藏在袖中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你是何人?为何敲登闻鼓?”殿前官问道。
待那姑娘站在圣上脚下,将头戴的幕离轻轻揭下,露出一张肤白貌美、过目难忘的面容,殿内蓦地安静下来。
许久才有官员瞠目道:“我认得她,她是......是白釉姑娘。”
宁帝为丽质所震撼,听见她是传言中蛊惑百里珩,并被他藏于家中的白釉,眼中顿时染上了一丝异色。
白釉向圣上行跪拜礼,抬起盈盈秋水般眼眸,不卑不亢地望向宝座上的九五至尊:“民女白釉,状告中书令邹景铭徇私枉法、在济州另设别院豢养女眷,专为达官贵人取乐。又伙同朝廷官员韦、卢、张、荀等人以及太师之子郑斌强抢民女、逼良为娼,做遍丧尽天良之事,后怕事迹败露,放火销毁证据,杀害院中数十人。请圣上明查!”
殿上一片哗然。
邹景铭趔趄一步,含着恨意看向这名女子:“满口胡言!你可知道污蔑朝廷命官是死罪!”
“我有证据。”白釉冷静道。
“证据何在?”殿前官厉声问。
白釉的眸光如湖水般平静,面对众人各色目光,没有一丝动摇:“我就是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