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望远镜中,薛暮冉看见了数不清的黑色蛇群,像洪水一般从山上奔流而下。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林,茂密青葱的草地,渡过河流,游过溪水,往寻水乡袭来。
“我——我就说嘛,哪有半座山那么大的蛇!”薛暮冉双手发颤,嗓音沙哑,“柳——柳水鹤,怎么办?”
“柳——你怎么知道我的全名?”
“现在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吗?”薛暮冉看着旁边燃烧着的火把,伸手去抓,但是因为手抖,一直拽不下来。
柳水鹤踏在板凳上,将火把勾下来递给他,深吸一口气,说:“看上去不是修蛇,只是普通蛇群。只是我不知道那些硫磺能不能挡住蛇群。但是既然以前他们碰到过这种情况,而且还有人活下来了,那至少还是能起作用的。”
“还好,只是蛇群,又没有女鬼,只要是动物,野兽,总有办法杀死它们。如果是妖精,鬼怪,我可真的接受不了。”薛暮冉松了口气,乐观地说着。
这时云黎跑过来,拉着两人往后院跑,边解释说:“刚刚奶奶告诉我,家里有密道,专门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所准备的。”
后院中央铺着几块一米多宽的青石板,云黎撬起来中间那块,露出底下的空洞。
薛暮冉扶着柳水鹤,轻轻滑下去,发现不过两米多深,底下有个一人多高的通道,墙壁上装饰着会发光的石头,用来照明。四周遍布蛛网,似乎很久没有打扫过。
“没想到你家还有这么大的地窖啊!”
听见柳水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薛暮冉扶着墙壁笑道:“你家地窖还带转弯啊?这明明是地下通道。对了,云黎,这前面通向哪里啊?”
“是村子的中心,里面存放着许多以前的东西。刚刚我把奶奶送过去了,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大家都在那边等我们了,快走吧。”
“那怎么到现在,你才带我们下来啊?”柳水鹤上前一步,扶着薛暮冉。
“我开始不知道这事,奶奶记性也不好,我父母早些年意外去世,这些事也就没人知道了。刚刚大地震动,奶奶一下子好像记起来什么,带着我来到后院,让我掀开那块青石砖,我才知道还有这个地道。”
洞内墙壁上的点点微光,勉强照亮了脚下的湿润的泥土地。绕了不知道几道弯,也许是洞内空气不流通,让人呼吸不畅,薛暮冉只觉得好像陷进了泥泞沼泽之中,时光缓慢流失。
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走着,也许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脚下的湿土也变成了坚硬的石块,终于听见一阵说话声,前方人影晃动,似乎有火光。
穿过狭窄的洞口,终于来到一处宽敞的山洞,数十根粗壮的石柱立在其中,不禁让人联想到上次在蛇洞之中所见到的场景。
人群围在一起,低声谈话,嗡嗡之声像极了夏日里聚集在一处的蚊蝇之类。前方的墙壁之上凿出无数方形小孔,塞满了书籍卷轴。
四面八方有好几个黑漆漆的通道,隐隐间气流涌动,似乎有风从其中灌进来,带来一丝凉意。
“喂,这地方该不会就是上次你们去的那个蛇洞吧?”薛暮冉有些胆战心惊。
“山洞构造大都类似,你放心,上次的蛇洞已经塌陷。这里是我们祖辈照到的地方,当初人丁稀少,从外地迁徙而来,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这里就是用来遮风避雨的大本营。”云黎笑着解释。
这时,嗡嗡声忽然逐渐停下来,定眼望去,原来是刘村长站在台阶上制止众人低语。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大家不要惊慌,根据村志记载,以前也发生过类似事件,但是我们依旧存续至今,就因为有这个山洞。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人们摇头,又继续交头接耳,嗡嗡声再次蔓延开。
“因为这里的石头里都含有硫磺,蛇群不敢接近,所以大家尽可放心,我们只要挨到明天早上,一切都会没事的……”
“可是,万一蛇群围住这里,不让我们出去,可怎么办?带的干粮也不多,水也不多,这个山洞什么都没有,附近连条地下河都看不见,那我们岂不是要饿死在这里?”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群情激愤。
“大家静一静!”刘村长也有些焦急起来,忙制止其他村民,“大家知道为什么蛇群会来攻击我们吗?”
好奇心人人都有,人们喜欢听故事,于是都安静下来。
“一百多年前,我们的祖先来此定居,不想惊动了它们,引发第一次蛇群攻击,死伤无数。于是先祖们找到了这个山洞,并挖掘地下通道,以供村里人避难。等到第二次,也就是距今大概六十年左右,蛇群再次来袭,但是这次村里没有一人伤亡!”
刘广肃言辞激扬,铿锵有力,一下子震慑住其他人。
这时有些经历过上次蛇灾的老人也站出来,“上次蛇群来袭,我还是个小孩子,父母带着我们跑下地道,在这里躲了三天三夜才敢出去,结果连一条蛇的影子也看不见。有些胆子大的在洞口观察,他们都说,第二天太阳一出来,蛇群就自动逃走了。”
接连好几个老人都附和这段说辞,这才稳住众人情绪。除了几个年轻人在洞口观察站岗,其他几十户人家各自聚集在一处,小声说着话。
见山壁上书卷无数,薛暮冉悄悄靠近,偷偷拿下一卷刚要打开,却被人抢去。
他皱眉看向那人,眉毛浅淡,眼含戾气,个头比自己矮一截,看上去是个十多岁的男孩,十分脸生,一时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人叫道:“这是我们村子的东西,你一个外人看什么?”
云黎跑过来,劝道:“刘晟,这是做什么?”
“本来就是啊,如果不是这几个外人突然来村子里,怎么会有这次的蛇灾?我都听叔叔说了,都是因为你们上山炸了蛇洞!云黎,你是村子的罪人!”
“住口!”刘广肃怒道,“刘晟,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件事?还不退到一边去!”
怒斥之下,刘晟紧咬下唇,忍着怒气退到一边,但仍旧充满敌意看着这边。
“这次蛇灾,如果我们可以顺利度过,还希望两位可以尽快离开寻水乡。我们这里不欢迎外面的客人。”刘广肃说完这句,也转身离开。
万家灯火,总有不欢迎自己的。薛暮冉淡淡一笑,来到角落坐下。抬头四顾,那些村民偶尔偷偷瞟向自己的眼光里都带了些憎恨。
来到寻水乡也不过三天时间,他本就是外人,但那些目光却像刀子似的扎进了他的心。他原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在意外人的看法,但事实证明,他依旧无法彻底抛开世俗的认同感。
一拳捶在坚硬的石墙上,手上传来的疼痛感提醒着他还活着,这个身体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总会找到适合自己的一方天地。
他不是丧家之犬!不是没人要的小怪物!他就算无父无母,依旧是活在这世界上的活生生的人!
“生什么气呢?生活本就如此。”柳水鹤也跟着坐下,嘻嘻笑道,“我刚出生不久,父亲消失,两岁的时候,母亲丢下一个青铜铃,也跟着不见了。我自小在一家道观长大,他们教我念经,学习道法,结果,我却走上了赶尸这一行。他们说我是歪门邪道,赶我出门。可是你看,现在我还是过得好好的啊。”
“怎么?你要跟我比惨啊?”薛暮冉讥笑道。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要说惨,多少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什么可说的?”
“你说得倒轻松!敢情那些人不是你!”
“你怎么知道我没经历过?”柳水鹤也怒了,“只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这样走下去。不然就别走这条路!”
“你当我想跟死人打交道吗?你以为我有的选吗?”薛暮冉低声吼道,“你是自作自受,好好的道士不做,去赶尸。我要不是不干这个,我连饭都没得吃!”
他盯着柳水鹤那双淡褐色的眼眸,几乎要哭出来。但仍旧倔强的扭过头,将脸埋进膝盖。
洞穴宽阔,薛暮冉几人所在的角落远离村民,说话时又刻意压低了嗓音,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争论。
除了云黎,他站在两人身旁,心中无奈。叹了口气后,也坐在地上。
“整个寻水乡,除了刘村长那一脉,就只剩下我们姓云的。只是不知为何,云天杨那一脉向来不跟我们来往。我们住在刘氏一族的范围内,要说活着,那也能生活下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天播种,秋天收割,偶尔进山打猎,能进城卖钱,补贴家用。
大概二十多年前,那是个秋天,我穿上母亲新织的毛衣,目送着他们进山打猎,傍晚时分,他们回来了,却没有见到我父母。他们说,我父母因为贪功冒进,被野兽叼走了,只给了我一块带血的衣角……”
云黎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像在说一个故事。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后只剩下奶奶陪着我,她告诉我,要好好的长大,好好生活,只有长大了,有力量了,别人才不敢欺负我们。邻居之间,见面了笑着打招呼,背过去也许又是一副样子。我想,这个世界本就如此吧。没有多大的善良,也没有多大的恶意。”
三个人整齐地坐在墙角,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
薛暮冉抬起头,偷偷擦了擦眼角,直愣愣看着前方布满灰尘的地面,眼前忽然出现一双裤脚撸到膝盖的赤足,脚指甲里全是黑泥。抬头一看,却是方才闹矛盾的少年——刘晟。
“你又想做什么?”他问,语气慵懒,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他已经失去了争论的精力。
“诺,这是干粮,我叔叔让给你们的。”少年递过来一包纱布裹着的烙饼,见没人接,他直接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边走边骂道:“你们爱吃不吃,饿死算了。”
任凭那面饼滚在地上,没人伸手去捡。薛暮冉偷偷看向云黎,昏暗的火光下,原本言笑晏晏的青年此刻却剑眉紧皱,眼里的悲伤闪着泪光。
气氛沉重,一时难解。
他靠着墙壁缓缓站起,弯腰想捡起干粮,忽然脚下不稳,整个向前滚去。他摸摸被撞疼的额头,刚想坐起身,只见整个洞穴顶部也跟着晃动。
他脚伤未愈,挣扎着想站起来,忽然胳膊一紧,原来是柳水鹤扶住他,往墙壁退去。茫然间,他注意到村民聚集的位置也一片混乱,人们仅仅抱在一起,哭声不断。
整个洞穴都在震动。
“这样晃动,是正常现象吗?”柳水鹤问道。
“我去问问村长,你们待在这里不要乱动。”云黎猫着腰往刘广肃所在的位置跑去。
又一阵猛烈的晃动,整个墙壁上的卷轴书籍纷纷像下雨一般掉落下来。有几本滑到薛暮冉脚边,他抓起一本翻了翻,原来是教授人种植的书籍。
又翻了其他几本,大都是饲养、种植方面的书,有一本神话书,画了很多龙、蛇、巨鸟一样的奇怪动物,满目荒凉的奇怪的大地。
其中最让薛暮冉感兴趣的,是一本十分古老的村志,记述着寻水乡的历史。
趁着混乱,他将那几本书塞进怀里,推着柳水鹤往洞口方向跑去。
“我宁肯死在外面,也不要这样不清不楚的埋在地下。”他冲柳水鹤叫着。
镶嵌在山壁上的水晶石纷纷掉在地上,整个洞穴光线昏暗,视物不清。薛暮冉紧盯着洞口的那一束月光,跌跌撞撞冲过去。
身后传来柳水鹤的大喊,声音朦胧,听不清楚。
他已经顾不上了,希望近在咫尺。只要逃出去了,就有希望活下去。他能做的就是不断靠近,去抓住老天爷伸下来的援手。
哐当,一块巨石掉了下来,在他面前裂成块块碎石。他喘着粗气,抬头一看,一根巨大的钟乳石正摇摇欲坠,像一把利剑。
看着不远处的洞口,两个人压在碎石中,一动不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自己躺在漆黑的山洞里,浑身插满了尖利的石块。
也许,死在这里也不是坏事。
他闭上眼睛,逐渐听清落石的声音,咚咚——咚咚——
“你是不想活了吗?”一声怒骂在耳边响起,柳水鹤拉着他避开乱石,往洞口移动。
身后惨叫声不绝于耳,薛暮冉偶一回头,忍不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已经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石块了。
他忍不住想起云黎,不知道他跟云奶奶现在如何了。脚边碎石满地,一具尸体躺在地上,胸口被巨石砸烂,黑红的血迹炸开了花。
月光如水,从洞口斜斜照进来,冷冷看着这一切。
然后,消失了,月光消失了。
身旁的柳水鹤身形一顿,似乎也十分疑惑。
此时,脚下的晃动也停了下来,灰尘飞舞,混着硫磺的气味,干燥难闻。
一道火光亮起,原来是柳水鹤随身带着的火折子。两人继续摸索着往洞口走去,发现洞口并未被乱石堵住,但是月光却离奇的消失了,也许是刚好飘过一朵乌云,遮住了月亮吧。
爬出窄小的洞口,是一处平缓的山坡,薛暮冉左右查看,并未发现蛇群的踪迹。眺望远方,一片红光。远处山坳之中,烈火熊熊。
“那——难不成是寻水乡?”他拉拉柳水鹤的衣袖,茫然道。
啪嗒一声,火折子掉在地上,很快熄灭。他转头望去,一片黑暗,看不清柳水鹤的表情,只听见他浑浊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
天空一片黑暗,像神仙打翻了砚台,泼了整片天空的墨水画。
“你怎么啦?”薛暮冉摇摇他。
微风吹过,皎洁的光芒再次洒满大地,他才看清,柳水鹤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恐惧。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地之间,耸立着一根青黑色的巨柱,那是一条足以遮天蔽日的巨兽,橙红色的头上,一双金色巨眼缓缓移动,注视着这片山地。
阴冷的月光下,那巨兽的长尾盘在山体之上,蜿蜒曲折,绵延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