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日,清风习习,丽日高悬。
京城里最繁华的那处地界,搭着一方宽广高大的擂台,擂台上高挂一块红底金字的牌匾,匾上有当今皇上亲笔题写的“比武大会”四个大字。擂台下和四周楼阁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都紧盯着擂台上的战况。
贺文成一家三口走得慢,到这里的时候,比武大会已经开始了,因此贺文成只能站在最外围观战。
前面人头攒动,挡着贺文成的视线,他只好踮起脚来。但是,踮起脚之后,又发现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
他转头看了看爹娘,见他们面有倦色,便把他们安置在一家店铺前的台阶上坐着,然后回去往人群里挤。
这时只听前面扑通一声,似乎是有人摔下了擂台。
紧接着,人群喧嚣起来,有的大声叫好,有的连连叹气。
贺文成趁他们不备,低着头,见缝就插,往里钻。
突然,擂台上传来一道雄浑有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声音:“还有谁要跟我打?”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时贺文成不小心绊到旁边的一只脚,差点跌倒,不由得抱了下前面人的胳膊,稳住了身子。
“干什么呢你!”前面大叔回过头来,本来是很生气的表情,却在看到贺文成的时候渐渐由怒转喜。
贺文成低声道:“抱歉。”
大叔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地把贺文成打量了一番。只见贺文成身材修长,虽然穿着一身黑色布衣,却也有些风度,又见他头戴一顶斗笠,斗笠上垂下一圈黑纱,将他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再加上腰间系着一把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的长剑,宛然便是个神秘的武林高手。
擂台上那人又大声发问:“还有没有人?”
大叔不满台上人盛气凌人的模样,盼着贺文成能把他教训一番,于是猛地握住贺文成的手,高高地举起来,转头大喊:“有!这位大侠要跟你打!”
贺文成愣住了。
一瞬间所有人都向贺文成瞧过来,议论纷纷。
“这是谁?”
“不知道啊!”
“一身黑衣,戴着个斗笠,近年来没听说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看他的样子,神秘兮兮的,应该不经常在江湖上行走。”
“说不定真有点本事呢。最好是把那王八蛋蒋天日好好地揍一顿,给大家伙出出气!”
台上的人竟然是蒋天日?
贺文成一下子心慌起来,赶忙抽回了自己的手,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因为这蒋天日,真的很不好惹。
据江湖上的传闻,蒋天日还有两个弟弟,二弟叫蒋天月,三弟叫蒋天星,这三个兄弟早年失怙,被一位刀法大家收养,从小学习刀术。
后来那位刀法大家也离世了,三兄弟无人教养,仗着身上武艺,素来喜欢恃强凌弱,行事霸道野蛮,不讲道理,这几年在江湖上的名号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臭,大家也因此给他们取了个诨号,叫“蒋氏三煞”,而现在台上那位竟然就是大煞蒋天日。
贺文成心里没底气。他本打算先站在台下好好看几场打斗,然后再视情况上台挑战,并不想一上来就跟这样凶煞的人打交道。
但是擂台上的蒋天日已经看到了贺文成。他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九环刀,当啷啷朝着贺文成一指:“别磨磨蹭蹭的!快上来!”
贺文成犹豫着,不迈脚步。
但周围众人对他抱有很大的期许,合力把他推到了擂台前。
贺文成抬头往擂台上一望,只见上面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身材十分高大健硕,穿着墨蓝色粗布衣裳,手执一把九环刀,威风凛凛,气势很盛,不耐烦地对着他又喊了一句:“快上来!”
贺文成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缓缓走上台。
然而,走近一看,心中更是忐忑。
这蒋天日面容粗犷,皮肤黝黑,眉毛很黑很浓密,眼窝深陷,嘴巴上方和整个下巴上布满胡渣,两侧腮帮突出,整张脸就像是个正方形。而且他生得十分健壮,几乎比贺文成高出一个头,站在那里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令人倍感压迫,粗声粗气地问道:“你叫什么?”
贺文成道:“贺文成。”
“贺文成?”蒋天日想了想,“没听说过。”
贺文成不说话。
蒋天日眯眼盯着贺文成,想透过黑纱看清贺文成的面貌,却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既不耐又不屑:“大男人遮遮掩掩,戴什么斗笠?把斗笠摘了!”
贺文成紧握着腰间剑柄,不作声,手心和鼻尖因为紧张渗出了汗。
此时擂台东北角上传来“咚咚咚”的鼓声,是比赛开始的信号。
蒋天日冷笑一声,喝道:“你不摘,老子替你摘!”说着便挥刀向贺文成砍来。
蒋天日的刀法刚劲勇猛,刀背上九个钢环叮当作响,十分威武。
贺文成马上拔剑来挡,然而,剑还未触到刀刃,只见蒋天日手腕一转,改砍为撩,用刀尖挑起了他的斗笠。
刹那间,贺文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斗笠落入了蒋天日手里。
蒋天日得意洋洋地接到斗笠,抬头一看,见到贺文成的脸,马上皱起了眉头,撇起了嘴:“操!你是个什么怪物?”
贺文成浑身一抖,匆忙低下了眸子,脸上一阵炙热,如同被火烤着。
台下人群也都看到了,一时间喧嚣顿起。
“他的眼睛居然是红色的!”
“什么?红色的眼睛?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真的是红色的!两只眼睛都是红色的!”
“怪不得带着斗笠呢!我还以为是个神秘的高人,原来是个怪物!”
“真是个怪物!”
“太可怕了!我要是有一双红色的眼睛,我一定亲手挖出来,宁愿做个瞎子!”
贺文成握紧了拳头,心想反正所有人都看到了,还躲什么呢,于是抬起眸子,一双火红的眼睛愤怒地盯着蒋天日,把手一伸:“把斗笠还给我。”
蒋天日嗤笑一声,举着斗笠慢慢递送到贺文成面前,贺文成伸手去接,蒋天日却又突然收回,奸笑道:“想要斗笠,自己来拿啊!”
贺文成见他戏弄自己,心中怒火越烧越旺,一咬牙,提剑向蒋天日刺去,蒋天日轻轻一个侧身,躲过贺文成这一击。
贺文成因为惯性不由得往前冲了两步,蒋天日则转身来到贺文成身后,抬起腿来狠狠踹在贺文成的屁股上。
蒋天日本就魁梧,又用了十足的力气,贺文成被他这么一踹,直接腾空飞起,然后咚地一声落在地上,狗爬在那里,四肢百骸痛得仿佛散了架。
蒋天日左手拿着斗笠,右手提刀指着贺文成哈哈大笑:“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敢来参加比武大会?哈哈哈哈哈哈哈!趁早回家耕地吧!”
台下众人瞧见贺文成狼狈的样子,也不禁哄然大笑,嘴里不干不净地调侃着他。擂台上坐着的主持大会的五个武官也笑起来。
贺文成紧咬着牙关,一双手用力撑在木台上,十指狠狠扣着木板,然后猛地抓起落在身旁的剑,转身再次向蒋天日刺去。
蒋天日故技重施,又是一个侧身,飞起一脚将贺文成踹倒在地。
蒋天日和台下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贺文成忍痛慢慢地站起来,提着剑缓缓转身,紧抿着唇死死地盯着蒋天日。
蒋天日笑道:“怎么?你想用你那双红色的眼睛把我吓死吗?”
话还没说完,贺文成痛喝一声,用尽全部力气高举着剑向蒋天日劈去。
蒋天日嘲讽地笑着,举刀将剑轻轻一挡,再次抬腿,一脚将贺文成踹下了台。
比武大会的规矩,先落台者输。
贺文成输了,毫无尊严、毫无体面地输了。一败涂地。
他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痛得不能动弹。耳边充斥着嘲笑和讥讽,压得他抬不起头。
他本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却突然想到自己的斗笠还在蒋天日手上,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头一看,蒋天日正站在擂台上,得意洋洋地玩转着他的斗笠。
贺文成跌跌撞撞地奔上去,伸出手来,粗喘着气:“把斗笠还给我。”
蒋天日扬着布满胡渣的方形下巴,挑衅地笑道:“老子就是不还,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贺文成知道自己绝不是蒋天日的对手,但是想到这个斗笠是爹亲手劈竹子、娘亲手编制而成,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一咬牙,猛地欺身上前,伸手去夺斗笠。
蒋天日见他来夺,立刻将斗笠高高举起,嘴角一抹嘲讽,居高临下俯视着贺文成:“够得着你就来拿啊。”
蒋天日比贺文成高出许多,贺文成只好用力跳起来去够,蒋天日则在他跳起来快要够到斗笠的时候将斗笠高高抛起,然后举起刀来要去劈斗笠。
贺文成高声叫道:“住手!”
蒋天日才不理会,手腕一翻,九个钢环叮当作响,眼见斗笠马上就要一分为二,突然之间,不知何处飞来一个青花茶盏瓷盖,当的一声击在刀面上。
蒋天日的九环刀刀面很厚,刀身沉重,足有百斤,完全不是小小几两重的茶盖能比的,可这个茶盖却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将九环刀远远弹开,而且直至落地都不碎,一定是被人灌注了内力才能有如此巨大的威力。
贺文成顾不上细思是哪个高手帮了他,先跳起来,接住那猛然下坠的斗笠。
此时擂台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那茶盖中蕴含的内力震慑住了。
蒋天日知道对方功力远在自己之上,却还是压不住心里那口气,高声喝道:“谁动的手?给老子站出来!”
“在下萧未雪,要打要杀放马过来就是。”这声音很清冷,从容不迫。
众人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身后酒楼上临窗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白衣公子,面容白皙,十分俊美,满头黑发以一枚白玉扣轻束在脑后,玉扣上垂下一条白丝带,与黑发一同迎风轻扬,他左手轻握着一把白色折扇,右手端着茶杯轻抿了一口,嘴角似乎带着一点笑意,却浑身透露着冷漠。
蒋天日怒从中来,走到擂台的粗壮木桩边,取下镶在木桩上的九环刀,手腕一转,顺势在木桩上劈下一块木块,用力一拨,将木块弹向萧未雪。
萧未雪坐在窗前,也不躲,举起手中那把雪白的折扇,将那冲向自己面门的木块轻轻一敲,木块马上调转方向,朝蒋天日击去。
蒋天日始料未及,眼见被灌输了雄厚内力的木块快要打爆自己的头,匆忙躲开,只听啪地一声,木块深深嵌入了木桩,将木桩冲得晃个不停。
贺文成看得目瞪口呆,手拿着斗笠,望向萧未雪。
众人也惊讶于萧未雪的武功,不断地窃窃私语。
蒋天日心中实在不甘,他不肯认输,将九环刀狠砍向地面,然后挑起被震碎的一块木头,拼尽全部力气用刀面一撞,再次将木块击向萧未雪。
这一击蒋天日用了十足的力气,是动了杀招的。
众人纷纷吸了一口气,屏息凝神,看萧未雪如何应对。只见他仍旧坦然,举起折扇,将石头一挡,然而这次却未将石头立刻击回,反而是将折扇一转,石头依势猛烈旋转起来,待那石头旋转处风声乍起,这才挥起扇子,将石头击回。
众人皆知萧未雪也动了杀招,又转头看向蒋天日,看他如何应对。
蒋天日心高气傲,这次连躲也不肯躲,一定要与萧未雪拼个你死我活,他扎开马步,稳定下盘,举起九环刀准备硬生生接下萧未雪这次回击,本来憋着一口气,做好了吐血身亡的打算,然而,就在石块距离刀面三寸时,突然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掌伸过来,发出内力,稳住石块,刹那间,石块不再旋转,反而如树叶般轻轻落地。
“梁群洪!是‘留情剑’梁群洪!”
众人突然喧哗起来。
“是梁群洪吗?他又来了?”
“肯定会来啊!他次次都来,次次都是第二,嘿嘿,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千年老二’!”
贺文成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不由有些呆了。
他听闻过梁群洪的事迹,据说他从十五岁就开始参加比武大会,二十岁时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名扬天下,但是令人遗憾的是,梁群洪从未赢得过“天下第一”,自从他二十岁取得第二名,之后每次参加都是第二名。
一开始他是被沈氏的沈家剑法打败,后来是被孟氏阎罗掌打败,从二十岁到如今四十五岁,他参加了五次比武大会,五次都是第二,所以武林中人暗地里都叫他“千年老二”。
而梁群洪另一个名号“留情剑”的来历,是因为他的剑法虽然猛烈,但其为人善良温和,与人比武从不肯伤人,总是点到为止,剑下留情,因此大伙便称他为“留情剑”。
贺文成十九岁那年来看比武大会,就是因为折服在梁群洪精妙的剑法之下,才决定要弃文从武的。后来又听说了那些有关梁群洪的传闻,他便对梁群洪起了敬重之心,所以,此时突然见到心中偶像,不由紧张起来。
台下众人还在不停地议论梁群洪,“留情剑”和“千年老二”七个字此起彼伏。
梁群洪全似没听到,他一身麻衣,宠辱不惊,甚是儒雅,右手轻轻搭在腰间的留情剑柄上,眉眼弯弯,向着酒楼的窗口,温和道:“萧公子,还望你手下留情。”
蒋天日黑粗的眉毛立马竖起,暴怒道:“谁要他手下留情?!姓萧的,你下来,咱们好好打一架!”
萧未雪没搭理蒋天日,只看了梁群洪一眼,就端起杯子继续饮茶,可是握着折扇的那只手却渐渐收紧了。
梁群洪又转头对蒋天日柔声道:“蒋公子,比武大会是朝廷所办,若是搞砸了,对我们都没有好处,蒋公子还是暂且忍下这口气吧。”
蒋天日面带怒容,还想说些什么,这时擂台上的武官却已经看够了热闹,坐在中间的那个长须官员正色道:“此事到此为止,继续进行比武大会。”这一场闹剧方才停歇。
贺文成戴上斗笠,走下擂台,见所有人都对他指指点点,出言不逊,实在无地自容,扒开层层人墙,悻悻然离开了。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下山。
贺文成家贫,住不起客栈,一家三口便往城外大约十里处,一座荒败了的城隍庙里去歇宿一晚。
月色暗淡,乌云满天,秋夜的冷风吹来,路旁小树沙沙沙吵个不停。
贺文成觉得心烦,一路上耷拉着个脸。
许采薇气喘吁吁地走着,过了一会,忽然十分突兀地冷哼了一声,尖细刺耳的声音在秋夜中响起:“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今天输了,我劝你趁早死了学武的心,继续去读你的四书五经!”
贺文成固执道:“不,我要回去接着练武,五年后再来。”
许采薇当即火冒三丈,马上道:“五年后如果再输呢?再等一个五年?你一辈子有几个五年?你想像那个武林笑柄‘千年老二’梁群洪一样,从二十岁到五十岁,把日子都耗费在这比武大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