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旁的茶水摊飘着焦香,阿禾刚被苏宴放下,就小跑到摊前,踮着脚盯着摊子上的糖糕咽口水。
苏宴眼带笑意,刚要掏铜板,就见夜随已经走上前,黑雾卷着几枚碎银落在摊主面前,声音冷硬:“要三块。”
摊主是个中年男子,被他周身散着的黑雾吓得一哆嗦,却还是麻利地用油纸包好糖糕,小心的递过去。
夜随接过就往阿禾手里塞,她双眼亮晶晶的,掰了一块递给他:“哥哥先吃,甜的!”
他面无表情:“小孩子才爱吃甜食。”
她声音软软的:“才不是,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都爱吃甜的。世道已经那么苦了,不吃点甜的怎么行呢。”
夜随:“……”
摊主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面前的小孩,这小孩是真胆大,还敢顶邪祟的嘴。不过这邪祟好像不太一样,虽然冷冰冰的,但没有发狂……
“哥哥,快拿呀。”阿禾催促着。
夜随正要拒绝,却瞥见苏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好别扭地伸手接过。
为了一块糖糕跟小孩争执……怪不得引人发笑。
糖霜在舌尖上化开,甜意顺着他的喉咙往下淌,突然就撞开了一段模糊的记忆。
也是这样暖融融的甜,耳边有女人轻柔的声音:“阿随,甜的能压煞,以后要是难受了,就吃块糖。”
“哥哥,是不是还想要?”
小孩清脆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垂眸:“不要,你自己吃。”
“好哦。”
“我叫夜随,黑夜的夜,如影随形的随。”
所以别哥哥哥哥的叫了,她叫苏宴都是叫苏哥哥,叫他却是更亲密的哥哥。
阿禾不明所以,想了半天才想到称呼上,试探道:“夜哥哥?”
夜随微微点头:“嗯。”
苏宴忍俊不禁,跟摊主借了茶杯和热水,拿出纸包的药茶倒进去泡上,递给他:“喝点,压压。”
夜随接过茶碗,在碰到微微发烫的碗时,记忆碎片又涌了上来。
浓烈的草药味仿佛就在身边,比苏宴的药茶苦上十倍。
女人把药碗递到他面前,裙摆上绣着的药草纹样蹭过他的手背:“来,喝了药,就能控制住体内的煞气了。”
他想看清女人的脸,眼前却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晕,渐渐消散无踪。
“夜哥哥怎么了?”阿禾扯了扯他的衣袖,“是不是药茶闻着太苦了?再吃点糖糕吧?”
“没有。”
夜随回神,将药茶一饮而尽。
苦意让他皱紧眉头,却还是嘴硬道:“很好喝,一点都不苦。”
苏宴哪能看不出他的强撑,心中好笑,摸出一块蜜饯递给他:“不管苦不苦,吃点这个。”
夜随伸手接过来,指尖碰到苏宴的指腹,这次他没躲,反而多碰了一会儿。
和记忆中的微凉不同,他的温度是温热的。
苏宴瞥了他一眼,又去找摊主拿了两碗热茶,付了茶钱,和阿禾一人一碗喝下了。
阿禾悄悄看了夜随一眼,只有他一个人喝药茶,他不会不高兴吧?
看不出来。
他表情冷冰冰的,到底有没有不高兴,她是真看不出来一点,悻悻收回了视线。
苏宴道:“我们在这儿歇一会儿。”
“嗯。”
阿禾立刻会意,快速起身:“路边有野菜,我去采一点。”
……
苏宴走到茶摊旁支起了小灶,用随身携带的杂粮和阿禾采来的野菜熬粥。
夜随不想去吓那个胆小的摊主,坐到了不远处的石头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
苏宴那里不需要帮忙了,阿禾跑去夜随旁边和他一起坐着。
夜随:“那陶锅什么都煮,味道不会乱吗?”
“苏哥哥用药草洗了的,很干净!”阿禾声音渐渐变小,“不过他做什么都会放点药材……一会儿的野菜粥估计也带着药味。”
这么一想,她爱吃甜的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论做什么,经了苏宴的手就要变成药膳,效果再好也是苦的呀。
夜随淡淡道:“有药味也好吃。”
阿禾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等时间久了你就不觉得好吃啦。”
“好吃。”
“……好吧好吧。”
……
野菜粥熬好时,夕阳已经西斜,金红色的光洒在粥锅里,泛着光泽。
苏宴盛了三碗,给阿禾的碗里多放了块糖,想了想,往夜随的碗里也加了块,朝他们招手:“过来喝粥了。”
他转向摊主:“你要来点么?”
摊主早早就闻到了药的苦味,再看他碗里那本就会发苦的野菜,坚定拒绝:“不了,我有吃的。”
就算加了糖,那味道只会更怪,能吃吗?
这么一看,那邪祟还怪善良的,吃着苦粥都没有发脾气。
夜随低头喝粥,药味混着粥的软糯,让他想起记忆里那碗苦药。突然,他猛地握紧碗。
他记起来了,女人递给他药碗时,手腕上戴着一串木簪,上面刻着的纹样,和苏宴腰间铜制药囊上的“禾”字,有几分相似。
“苏宴,”他抬头,声音难得的带着急切,“你的药囊,是不是刻着特殊的纹样?”
苏宴愣了一下,摸出腰间的药囊,翻转过来给他看。
药囊底部,除了“禾”字,还有一个极小的纹样,像株抽芽的艾草。
“这是我师父的独门标记,怎么了?”
见到这个,夜随脑海里闪过的的记忆碎片更清晰了些。
记忆里,女人的裙摆上,绣的不就是这种艾草纹样?再加上那木簪上的“禾”字……
他刚要开口,就听到阿禾惊呼一声:“苏哥哥,你看那边!”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几个穿着镇邪司衣服的人正朝这边走来,为首的人腰间挂着令牌,目光锐利地扫过茶摊。
苏宴心头一紧,忙将药囊收起来,夜随则不动声色地挡在他和阿禾身前,黑雾在周身悄然凝聚。
“别紧张,”苏宴轻轻按住他的手臂,“我们没做坏事,只是赶路的旅人。”
他转头对阿禾说:“把糖糕的油纸包好,我们吃完粥就走。”
镇邪司的人走过来时,阿禾正乖乖地把油纸折好塞进怀里。
为首的人打量了他们一番,目光在夜随身上停留最久,却没多说什么,只是问了句“有没有见过穿灰袍的药商”,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就转身离开了。
等人走远,阿禾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镇邪司的人好凶,我生怕他们看到夜哥哥就要出手。”
“他们也是为了抓坏人,夜随没有作乱,没有贸然出手,一般他们是不会多此一举的。”
当然,那种见到邪祟就要除掉的人除外。
苏宴低头收拾东西:“我们也该走了,趁着天还没黑,再赶一段路。”
“嗯!”
夜随照旧走在最前面,脚步比之前快了些。
苏宴知道,他是担心镇邪司的人转头来麻烦,也担心灰袍药商的踪迹被他们先发现。
走了没多远,夜随突然停下,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给苏宴。
是一块玉佩,和苏宴的饕餮纹玉佩很像,只是上面刻着的是艾草纹样。
“这是……”苏宴惊讶地接过。
“从记忆里‘捡’到的。”夜随的声音平静,“刚才看到你的药囊,这块玉佩的样子就突然清晰了。应该是那个女人的,或许和你师父有关。”
苏宴握紧两块玉佩,它们贴在一起,竟微微发热。
阿禾凑过来,指着玉佩上的艾草纹样:“这个和苏哥哥药囊上的真的一模一样!那个女人一定认识师父吧?说不定玉佩还是师父给的。”
她也跟着叫起了师父。
“有可能,”苏宴收起玉佩,“总有一天,我们会把这一切都弄清楚的。”
他抬头看向夜随,声音温柔:“谢谢你,夜随。”
夜随淡淡的“嗯”了一声,脚步又快了些。
……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找了一个破庙落脚。
“自尸毒横行,这样废弃的破庙越来越多了。”苏宴就地捡了些干柴生火。
阿禾找到草堆抱过来,一点点铺起来。
夜随看了一眼,走了出去。
他回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只有火堆散发着光亮,让围在火堆旁的苏宴和阿禾都染上了柔和的光圈。
夜随手里还抓着几只野兔:“晚餐。”
苏宴笑着接过:“你这是捅了兔子窝?”
夜随“嗯”了一声:“一家五口。”
“那算它们倒霉。”
“……”
苏宴开始处理兔子。
阿禾坐在火堆旁,一边注意着添柴,一边给夜随讲村里的趣事,然后又说起她以前跟着苏宴上山采药时,遇到的会偷草药的小松鼠。
夜随安静的听着,偶尔会应一声,目光却一直落在苏宴身上。
他处理兔子的动作很熟练,指尖的灵气轻轻划过兔肉,去除杂质,和记忆里女人的处理手法相似,渐渐重合。
……
晚饭是烤兔肉,阿禾吃得满嘴油:“苏哥哥,你是怎么做到烤肉都要撒点药粉的?”
苏宴唇角微勾:“如今尸毒四处蔓延,防范于未然,知道不?”
她乖乖点头。
夜随默默地把烤得最嫩的兔腿递到她碗里,在她看过来时冷声道:“还你的糖糕。”
她眨了眨眼,可那糖糕难道不是他买的吗?
她懂事的没有拆穿,大口吃肉。
吃了晚餐,苏宴又在做青团,蒸好后放进竹篮里:“晚上饿了就吃,便是不饿,难受时也可以拿来吃。”
夜随拿着一根木棍戳火堆:“……嗯。”
夜色渐渐转深。
阿禾率先跑到了草堆上睡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苏宴看向坐在火堆旁的夜随:“不睡觉吗?”
“我守夜,”夜随道,“你睡吧,有动静我叫你。”
见苏宴没动,他补充道:“我不需要睡。”
苏宴点点头,问:“你的记忆,是不是越来越清晰了?”
夜随顿了顿,如实道:“每次看到和她有关的东西,就能想起一点。刚才看到你处理兔肉,就也想起了她。”
“你觉得,她和你是什么关系?”苏宴轻声问。
夜随沉默了。
火光跳跃,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模糊的身影,女人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块糖哄他:“阿随,等我回来,就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很有意思的。”
他抬头看向苏宴,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双唇微抿:“我……不知道。她像母亲……但我是饕餮,她不可能是我母亲。”
“可不可能,等你完全想起她就知道了,”苏宴温声道,“很多时候,不是只有血缘,才能是至亲。”
夜随:“……嗯,我会的。”
他会想起一切。
苏宴从包袱里翻出一件袍子递给他:“晚上凉,披着。”
夜随缓缓接过外套,他想说,邪祟是不怕冷的,饕餮也不怕。但他什么都没说,默默把衣袍披在身上。
苏宴也去草堆旁睡了,和阿禾隔着一段距离。
夜随垂下眼,继续拨弄着火堆,不知是火烧得太旺了,还是苏宴的衣袍太厚了,他只觉得身体在发热,由外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