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的春风总带着沙气,吹得破庙山墙的泥皮簌簌往下掉。
苏宴蹲在篝火旁,指尖碾过一片新鲜艾草,淡绿色的灵气顺着指腹漫开,像极了江南知味堂后院的晨露。
“苏先生,俺家娃又闹了……”
庙门口探进个黝黑的脑袋,是邻村的王二,裤脚沾着黄泥巴,神色焦灼。
他身后跟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七岁孩童,那孩子小脸发灰,正挥舞着小拳头乱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闷响——是一阶浊念尸毒的典型症状。
苏宴起身时,腰间的铜制药囊轻轻撞出脆响,囊身刻着的“禾”字符文在火光下闪了闪。
“别急,青团刚蒸好。”
他掀开陶甑的木盖,一股艾草混着糯米的清香瞬间涌出来,蒸腾的热气中,一个个碧绿色的团子泛着温润的光。
他取了个稍凉的青团,用干净的棉帕裹着递过去:“掰开喂,慢点,艾草味重,别呛着。”
王二的媳妇刚把团子递到孩子嘴边,那原本暴躁的孩童忽然安静下来,循着香气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嚼着,灰扑扑的脸颊竟透出几分血色。
“真神了!”王二搓着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文皱巴巴的铜钱,“苏先生,俺就这点家底……”
苏宴摆摆手,指了指庙角堆着的草药:“下次来,帮我带些新鲜的陈皮就行,要晒足三年的。”
他低头续柴,火光映着右手食指的薄茧,那是十年握锅铲磨出来的印记。
十六岁那年青溪镇的大火还在眼前烧着,师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心正则药灵”,这句话他记了六年。
待王二夫妇带着孩子走后,破庙里只剩苏宴和蜷在草堆上的阿禾。
小姑娘左腿有点跛,是当年尸毒留下的后遗症,此刻正抱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把晒干的山楂片分类。
“苏哥哥,今天的艾草不够了,明天我去东边山坳采吧?”
苏宴揉了揉她的头,指尖触到她发间的草屑:“山坳那边近日有镇邪司的人巡查,不安全。我去采,你留在这里守着药囊。”
他拿起墙角的竹篮,又回头看了眼陶甑里剩下的青团,数了数,刚好够今晚和明早的量。
他背着竹篮,迎着夜风往山坳走。
艾草丛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苏宴弯腰采摘时,指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麻意——是株被浊气沾染的艾草,叶片边缘发褐。
他眉头微蹙,视线投向山坳深处。
那里的黑气比昨日更重了。
“最近这一带,邪祟是越来越多了。”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他猛地转身,只见树影里站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女子,手持桃木剑,剑穗上的镇邪司令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镇邪司主事柳轻寒?”苏宴认出她腰间的令牌,去年在开封府见过一面。
柳轻寒意味不明的盯着他竹篮里的艾草:“你在此地采药,可知这山坳里刚发现了二阶尸邪?”
苏宴点头:“我正是为这个来的。一阶浊念靠青团就能镇住,可若是二阶蚀体,得用茯苓肉羹才行……”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不是邪祟同党。”
柳轻寒冷哼一声,桃木剑微微出鞘半寸:“与邪祟为伍者,往往都这么说。”
话音未落,山坳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黑气如同潮水般涌了过来。
苏宴脸色一变:“是尸邪暴动!快躲起来!”
他动作极快的拉着柳轻寒躲到巨石后,眼睁睁的看着三具皮肤泛着青斑的尸邪从树林里冲出来。
他们动作僵硬,速度却极快。
她刚要挥剑,就被他按住了手腕:“别急,他们还有救!”
他从药囊里掏出提前备好的茯苓粉,又摸出火折子点燃干草,将茯苓粉撒在火上。
一股清苦的香气散开,那些尸邪的动作明显迟滞下来。
“这是暂时压制,要彻底治好,得炖肉羹。”苏宴说着,忽然瞥见尸邪脖颈处都有一个黑色的针孔,立刻意识到,“有人在刻意催生尸毒。”
柳轻寒的目光沉了下去,桃木剑在掌心转了个圈:“是‘药鬼’墨老怪的手法。此人四处散播尸毒,我追了他三个月了。”
她看向苏宴的眼神缓和了些:“你这药膳,倒有些门道。”
他们正说着,山坳外突然传来了马蹄声,是镇邪司的追兵到了。
苏宴趁此机会拎起竹篮:“柳主事,后会有期。”
他猫着腰钻进艾草丛,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她望着他的背影,捏紧了桃木剑,双眸微动。
……这个背着药囊的年轻药膳师,似乎和其他“与邪祟为伍者”不一样。
回到破庙时,阿禾正趴在药囊旁打盹,篝火都快灭了。
苏宴添了柴,刚把艾草倒进陶盆,就听见庙门被撞开的声音。
他下意识将阿禾护在身后,握紧了灶边的铁铲,目光警惕的看过去。
来者一身血污,玄袍撕裂,眼尾的金色纹路在昏暗里像极了师父玉佩上的饕餮纹。
那人踉跄着摔进来,带起的风卷灭了半堆篝火。
苏宴看清他手臂上覆盖的淡黑色鳞片时,心脏猛地一缩。
是高阶邪祟。
他将阿禾往草堆深处推了推,低声道:“别出声。”
阿禾已经彻底醒了,她十分顺从,将自己的身躯藏得更严实了些。
那高阶邪祟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的低吼。
他抬起头,竖瞳在昏暗中泛着冷光,视线扫过苏宴,最终落在了陶锅上——那里正炖着茯苓肉羹,肉香混着药香飘得满庙都是。
“滚开。”
他声音沙哑,挣扎着起身,却牵动了胸口的伤口,呕出一口黑血。
苏宴这才发觉他胸前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黑气正从伤口里往外冒。
陶锅的咕嘟声在此时格外清晰。
邪祟的目光死死盯着锅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压制某种本能。
他突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饕餮食邪,亦畏正阳。”
他慢慢后退一步,掀开了锅盖,一副请的姿态:“这汤能压制你的凶性。”
话音刚落,邪祟猛地扑了过来,不顾滚烫的锅沿,伸手就舀了一碗肉羹灌下去。
苏宴刚要举起铁铲,却见那邪祟的动作猛地僵住,身上的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了下去,眼尾的金色纹路也暗了几分,竖瞳也渐渐恢复成了常人的模样。
“你……”邪祟捂着胸口,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股他竭尽全力也无法彻底压制的凶性被一股温和的力量包裹着,暖意扩散到四肢百骸,是他被困在黑暗里百年从未感受过的温度。
苏宴松了口气,缓缓放下铁铲。
他走近几步,看清了那邪祟的的脸。
他俊朗得近乎妖异,只是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你是被桃木剑所伤?”苏宴指着他胸前的伤口,笃定道,“镇邪司的手法。”
邪祟抬眼瞪他:“与你无关。”
他想离开这里,然而刚踏出一步,心口就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根无形的线拽着他,硬生生将他拉回原地,摔坐在草堆上。
阿禾从草堆里探出头,小声说:“苏哥哥的药膳有灵,你吃了它,就和我们绑在一起啦。”
小姑娘举着个山楂干递过去:“这个甜,能压药味。”
邪祟皱眉挥开,却在看到她的左腿时,双眸动了动。
苏宴接过山楂干,塞到邪祟手中:“她也是尸毒受害者。我叫苏宴,是个药膳师,你要是不想被镇邪司的人追着砍,不如跟我合作。”
“合作?”邪祟捏着山楂干,指尖传来果肉的酸甜气息,“我为何要与一个凡人合作?”
“因为只有我的药膳能让你保持理智。”苏宴舀了碗温热的肉羹递过去。
“而你能感知尸毒的源头,我需要找到散播尸毒的人,”他指了指邪祟的伤口,“你伤得很重,镇邪司的人很快会追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邪祟沉默地接过碗,滚烫的汤碗将他指尖烫得发红,即便如此,他也没松开手。
他一口饮尽肉羹,暖意再次涌遍全身,胸口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我叫夜随,”他放下碗,眼尾的金色纹路闪了闪,“我能感知方圆十里内的浊气,刚才山坳里的尸邪,是被人用药物催化过的。”
苏宴问:“是墨老怪?”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夜随站起身,玄袍下摆扫过地面的草药,“但他身上有和我同源的气息——饕餮残魂的气息。”
这句话让苏宴猛地攥紧了拳头。
他定了定神,从药囊里掏出一枚玉佩,玉佩上雕刻着狰狞的饕餮纹,正是师父临终前交给她的信物。
“这个,你认识吗?”
夜随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神色骤变。
他伸手想去触碰,却在指尖快要碰到玉佩时停住,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缩了回去。
“这是……封印我的信物。”他声音发颤,“当年就是这枚玉佩,将我封在西域噬灵窟的黑曜石里。”
破庙里瞬间安静下来。
苏宴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师父的话语再次在他耳边响起:“这玉佩是镇邪之物,也是你的有缘之物。”
原来这所谓的有缘,竟是这样一段跨越百年的羁绊。
“我们得走了。”夜随猛地看向庙外,“有大批尸邪过来了,至少是二阶蚀体,还有一个……三阶失魂。”
苏宴立刻熄灭篝火,将药膳和草药塞进竹篮:“阿禾,抓紧我的衣角。夜随,你能挡住他们多久?”
夜随周身弥漫起淡淡的黑气,逐渐转深,眼尾的金色纹路重新亮起:“一盏茶的时间,够你逃到山后的山洞。”
他抬手一挥,一道黑气凝成的屏障挡在庙门口,
“快走!”
山风卷着尸邪的嚎叫从身后追来,苏宴牵着阿禾,头也不回地朝山后跑。
夜随的黑气屏障在他们跑出百丈后轰然破碎,紧接着传来激烈的战斗声。
阿禾跑得小脸通红,左腿的跛行让她有些吃力,却咬着牙坚强的没出声。
苏宴察觉到了,蹲下身一把将她抱起来:“抓紧我,很快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