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帝上朝前刚刚收到快马送回来的密信,贺兰瑾选择第二种。
北安侯府当年不惜抗旨也要送她离开,她却一次一次往回撞。
朕念在北安侯府满门忠烈,贺兰凛更有从龙之功,才给她选择的余地。
可惜她舍不下这滔滔权势。
贺兰大哥那样英武澹泊的人,他的孩子们,却个个被利欲熏了心。
“父皇!”慎王向前跨了一小步,面目急切,试图再争几句。
“父皇圣明。”慎王还想说什么,宁王那清朗且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横空杀出,硬生生地将慎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拦腰截断。
“儿臣领旨。”李牧昭挨一场骂,便从天而降了一份大差事。
他在心底暗自思忖,怎么不算好事呢?这是他回到上京后第一次接到指给他差事。
不是半年前从莱州回到上京后,而是八年前从国安寺回到皇宫后,第一次接到差事。
已然退朝,宣政殿外方才晨光熹微。微光中,殿宇飞檐的轮廓被勾勒得分外清晰,琉璃瓦泛着清冷的光。
慎王大步流星的走在最前面,众臣自然看出这位殿下不大高兴,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生怕被抓住错处触了这位大佛的霉头。
“你拦着我做什么!让老五主持和谈,岂不是胡闹!”慎王一出殿门便对着宁王怒目而视,语气难免充满了责难。
“三哥慎言,父皇自有父皇的道理,再说下去,怕是要惹父皇不悦。”宁王堆着笑赔罪,对着慎王连连赔罪,“况且自有鸿胪寺那些老家伙们在,不会出事的。”
宁王瞟了一眼躲在后面一言不发的李牧昭,压低声音说道:“这华瑾郡主竟要回京,若能通过此次和谈拉拢一二,岂不是一举两得。”
慎王闻言脸上缓和一些:“这贺兰瑾居然要回来了。”
李牧昭正揪着刚顺手摘的花逗殿前侍奉的小宫女,见气氛突然安静,忙假装烦恼:“是啊,这三年前华瑾郡主手刃的北黎大将,正是北黎四皇子的亲舅舅,父皇竟让她参与和谈,岂不是要打起来。”
慎王懒得理他,只冷声说道:“这和亲公主你是推脱不掉了,母后原想着让你娶表妹。不过以你的身份,娶这和亲公主也不委屈你,既然接了差事,就好好办,别在外面丢了母后的脸面。”
慎王说罢猛地一甩衣袖,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宁王见状,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李牧昭的肩膀,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亲和的笑容,轻声说道:“五弟,好好干。” 说罢,便转身快步跟随着慎王的脚步离去。
走在后面的众臣不敢吱声。
慎王一向得建宁帝宠爱,鲜少有如此气愤的样子。
倒是太子一如既往地沉稳如渊,恰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让人瞧不出丝毫的喜怒。
他身姿挺拔,步伐稳健,脸上带着那副惯有的波澜不惊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走着。
太傅走在太子身侧,微微俯下身,压低声音,神色间带着几分急切与担忧,同太子说道:“殿下,华瑾郡主若要回京,她的支持到底是至关重要,殿下也应设法争取一番才是。说到底,殿下与北安侯向来交情深厚,虽说北安侯与他这位胞妹关系不睦,但毕竟血浓于水,总归是一家人。华瑾郡主想来不会轻易站到与殿下对立的面上。”
太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左相此话怎讲,北安侯与华瑾郡主都是陛下的臣子,自然效忠陛下,又何来对立一说呢?”
说罢,太子微微颔首,便迈开步子,缓缓离去,留下左相独自一人,呆立在原地,脸上满是懊悔与无奈,一边责怪自己方才言语的失当,一边在心中暗暗抱怨太子不懂变通。
***
宋萧返回去的时候,贺兰瑾已不在中厅。她没费多少力气,就在内室找到了贺兰瑾。
圣旨就扔在一旁凳子上,宋萧拿起来又看了两遍,对着旁边正拿着大碗喝水的人说:“北境局势刚定,陛下就传旨过来,想来是传言四起,京城里的人对你颇为忌惮了。”
贺兰瑾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才开口:“十万北安军驻扎幽州,他若不忌惮,未免也太心宽了。”
宋萧捏着圣旨,一脸忧愁的说道:“黄公公说什么了?莫不是要召你回京。”
贺兰瑾听罢轻笑一声,摇摇头说道:“他让我选,是回玄鹤山,还是回上京。”
宋萧听完,松了一口气,说道:“当然是玄鹤山,将军,远离上京这腌臜之地才是最要紧的,况且侯爷上次也说......”
贺兰瑾慢悠悠地把碗满上,打断宋萧:“我选择了回京。”
啪嗒!圣旨从宋萧手里滑落,一角磕到凳子上,一路滚到了门口才停下。
贺兰瑾缓缓抬眼,目光先是落在静静躺在地上的圣旨上,随后,又轻轻扫过一旁呆若木鸡的宋萧。悠悠说道:“纵使我们天高地远,也不能这么不敬君主吧。”
宋萧好似刚刚回神,神色间带着几分慌乱,脚下步子匆匆,急忙跑到门口,俯身将圣旨捡起。
她动作随意,不甚认真地将圣旨卷了卷,而后 “啪” 的一声,重重地拍在了贺兰瑾面前的桌子上。
“此事事关重大,将军不同侯爷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吗?”宋萧还想再劝,眉头拧得紧紧的。
“你知道的,萧萧。”贺兰瑾的目光从酒碗移到宋萧脸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也必须是我来做。”
她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三哥自要保我北安侯府百年清誉,而我就负责拉他们下地狱。”
宋萧知道再劝无益,索性叉着腰:“那我也要去上京。”
贺兰瑾闻言,不慌不忙地端起碗,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把空碗稳稳地放在桌上,缓缓抬头,眼里狠厉全无,笑意盈盈地看向宋萧,语气轻快,只一个字:“好。”
贺兰瑾很少笑。她生就一副清冷容颜,不笑的时候很能唬人。
但是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又像一个十几岁少女的样子了。
贺兰瑾初来幽州时,幽州的部下瞧她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子,心中难免生出诸多不服。
她狠下心,收起全部的温和与笑意,日日板着脸,威慑军队里蠢蠢欲动的异心。
久而久之,便也不怎么笑了。
宋萧比任何人都知道贺兰瑾对上京的厌恶,大约也知道她为何选择回去这牢笼。
只是心中烦闷,从一旁取出一只海碗,拿起贺兰瑾旁边的壶,学着贺兰瑾的样子倒了满满一碗,准备豪迈的一饮而尽以表决心。
下一秒,一碗水便尽数喷在眼前的藤木桌子上。
宋萧不可置信的回头看贺兰瑾,只见她正嫌弃的拿着自己的碗往一边躲。
“你怎么拿茶壶装酒啊!”
贺兰瑾拎起酒壶,往外走去,经过宋萧,转头盯着她,语气一本正经,“壶而已,我装什么,就是什么。”
眼看着人已经要走远,宋萧气鼓鼓的大喊道:“谁让你大早上喝酒的!”
***
贺兰瑾离开上京已有十余年,遥想她离开时不过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姑娘。
纵使当时是如何冠绝上京的高门贵女,如今也早已忘却了这繁华京都的生存礼仪。
贺兰瑾思绪越飘越远,马车外传来一道声音,“将军,到城门口了。”
贺兰瑾轻轻挑起车帘,望向不远处高悬着的上京牌匾,只觉得恍如隔世,八岁那年,父亲用一辆马车匆匆忙忙将她仓促送走,那时她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今转眼十年已过,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可是她再也没有父亲了。
宋萧并不是第一次来上京,但是第一次瞧到如此热闹的上京。
自陛下下旨召贺兰瑾回京,不过月余,这位实实在在手握兵权的侯府贵女,如同一颗大早上投入湖面的石子,成了茶馆戏台上人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如今,大清早就将入城的必经之路堵的水泄不通。
一部分百姓是感念贺兰家子弟多年坚守北境,保百姓安居乐业数十年,特意赶到夹道迎贺兰瑾入城,表达对北安侯府的敬意。
而另一部分百姓则是想要第一时间求证,贺兰瑾是不是真的如戏本子里描述的一样神威盖世,三头六臂,能以一己之力迎战敌军千万,于神不知鬼不觉间取敌方将领项上人头。
自然,还有一部分百姓只是单纯的喜欢凑热闹。
总而言之,这浩浩荡荡的局面已然形成。
宋萧不由得暗自感慨自家将军在京郊便果断改乘马车的决定是多么的明智。
贺兰瑾看着掀开帘子弯腰进来的姑娘,嘴角忍不住勾起,打趣道,“怎么,方才不是还说身为武将定要威风凛凛地骑马入城,让上京百姓都好好瞧瞧我北安军威仪吗?”
宋萧脑海中浮现出官道上的夸张情形,不由得打个冷战,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回道,“下次吧,几年前被我阿爹从朔山打回的那一只老虎,都不曾被这样围观。”
宋萧是贺兰瑾的副将,其父原本是老侯爷的一位亲随。
三年前蓟北关一战战败,幽州大乱,她的父母皆在战乱中亡故。
这姑娘性子坚韧,在当时大乱的情形下仍不卑不亢。贺兰瑾接手幽州时,看上她性子稳且对幽州熟悉,将她拔到身边做了亲随,短短三年宋萧便已官至副将。
宋萧话音刚落,在一旁看茶的小姑娘便忍不住痴痴的笑起来。
宋萧佯装生气,伸出手捏了捏小姑娘小团子一般的脸,咬牙切齿道:“青沅,少嘲笑我。”
青沅先斟了一杯茶递给贺兰瑾,才捧着脸到宋萧眼前,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撒娇。
“阿沅是喜欢宋姐姐才笑的。”
好会哄人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