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今年要比往年更冷一些,刚过寒露便迎来连日大雪。
鹅绒般的雪花下了一夜,到卯时方停。即便太阳已经高高挂起,还是抵不住丝丝寒气,大街小巷上也瞧不见什么人。
顺着城门飞奔来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冷的还是跑的太急,边跑边大声喊道:“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城门口聚集的百姓也骚动起来,大家有的探着头向外望去,有的窃窃私语。
有人刚从城门进来,被这乌泱泱的人群吓一跳,虽不明所以也忙着跟着人群向城门望去。
不多时便听到有马蹄声传来,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身着赤色戎装的少年策马奔驰在雪地间,高高束起的发随着寒风飘逸。
城门口原本有些嘈杂的人群瞬间噤声,直到后面押着的一队人马入城,原本安静等在道路两边的百姓犹如被突然打落的蜂巢,瞬间炸开了花,更有甚者还拎了鸡蛋和菜叶子,忙着挤到人群的前面要把菜叶子亲自糊到那劫匪脸上。
不知是谁起头大喊了一句“将军威武!”
百姓们纷纷附和起来,红衣少年纵马而立,回头望了一眼,便策马离去。
彼时衙役才赶忙出来维持秩序。
刚刚入城的一对小夫妻终于找到了话口,忙拦住一位大爷问情况,听完才明白,年初幽州城外突然兴起了一窝土匪,在幽州与瀛洲之间的必经之道上打劫,无论是商贩还是百姓皆心惊胆战,苦不堪言,大家逐渐连探亲都不敢,两州府衙抓了小半年仍一无所获。
眼看着要入冬,一些吃食都要从外州买入,幽州府衙求上了将军府,请求将军府派人出面剿匪。
大爷讲完望着红衣少年离开的方向,意犹未尽地感慨:“不曾想将军竟然亲自去了。”
问话的公子也点点头附和道:“这位将军瞧着年轻,竟这般厉害。”说完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头,又补充道:“就是长的秀气,倒像个姑娘。”
闻言大爷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对小夫妻,问年轻公子:“郎君是外乡人吧?”
年轻公子忙拉了拉衣襟,点点头道:“老人家您是如何看出来的?”
大爷朗声大笑了几声才回答道:“刚刚打头的那位是北安侯府幺女,陛下亲封的镇北大将军,自然是位姑娘,整个幽州谁人不知呢。”
年轻人闻言大惊,竟然是贺兰将军,活生生的贺兰将军!
少年刚到将军府门口,便有人从里边匆匆出来,附到贺兰瑾耳边小声道:“将军,上京来人了。”
贺兰瑾边往里走边问,“督察司的人吗,还未到年末,今年怎么来的这般早?”
“不是,是位内监。”副将宋萧答道。
贺兰瑾顿了顿步伐,一时困惑又很快反应过来,心中冷笑,这位陛下倒是心急。
贺兰瑾一进中厅,里边的人忙起身迎了过来,打头的掐着嗓子行礼问安:“见过郡主。”
贺兰瑾慢悠悠的脱下披风递给下人,走到前面坐下才抬眼看了一眼,不认识。
也罢,上京的人她能认识几个。
“今日真是不巧,让大人久等。”贺兰瑾冷冷的向外吩咐。
“哎呦,郡主可真是折煞奴才了。”黄天茂忙赶着赔笑,“如今北黎上书和谈,州府越发放肆了,连剿匪这样的小事也敢拿来麻烦郡主。”
贺兰瑾听出他话里恭维,并不接茬,只淡淡回道:“事关百姓,哪里有小事呢。大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黄天茂忙放下手里的茶回道:“还请郡主移步院中接旨。”
贺兰瑾接过这道没什么实质内容的圣旨,只觉得皇上有病。
宋萧忙上前向黄天茂道谢,掏出一个荷包递过去。
黄天茂心中嘀咕,传闻这位侯府郡主性子冷又跋扈阴狠,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面上却不显,脸上赔着笑,肉都挤在一处,显得眼睛越发精明,上前一步压着声音说道:“郡主戍边辛苦,陛下一直惦记郡主,如今北黎求和,自然是郡主有功。”
贺兰瑾没看黄天茂一眼,冷着声答道:“北黎自然是畏惧天威与北境诸军才着急求和,陛下仁德,在下不敢居功。”
黄天茂的话倒不全是恭维,贺兰瑾在北境三年未有一场败仗,北黎自然是不得已才上书求和。
黄天茂听闻贺兰瑾嚣张跋扈向来不把上京乃至皇帝放在眼里,才忙着恭维,不曾想贺兰瑾并不接茬,一时有些脸色难看。
“陛下另有一道口谕,嘱咐奴才说给郡主即可。”黄天茂压低声音,踱步到贺兰瑾身边。
贺兰瑾抬眼,直到黄天茂被盯的有些后背发凉,才开口说道;"大人请。"
中厅平日里并无人服侍,贺兰瑾示意宋萧候在门外。
“陛下命奴才转告殿下,郡主年少离京,辗转于玄鹤山求学,艰苦卓绝,幽州一战郡主临危受命,不负皇恩。如今北黎求和,北境可安稳数十年,实在不该再留郡主于幽州苦寒之地。”黄天茂说道。
“陛下要召我回京?”
“陛下给郡主两个选择,郡主自幼于江湖长大,三年前不得已才下山,如今事了,郡主尽管卸了军务,继续回去做自由自在的江湖侠士。”
贺兰瑾不语,静了好一会儿,问道:“那北境军务谁来接手?”
黄天茂显然对此问题早已准备,立刻便回道:“自然是北安侯。”
“第二个选择呢?”
黄天茂微微俯身说道:“郡主宿卫忠正,驻边有功,又是陛下亲封的镇北大将军,陛下特准郡主回京领赏,只是上京到底是皇城脚下,便不能事事由着郡主任性妄为,陛下体恤,知道郡主自幼逍遥,特许郡主不必着急着答复,多想几日也是……”
“我选第二个。”还未等黄天茂说完,贺兰瑾便已做出决定。
黄天茂有些惊讶,追问道:“郡主不再多考虑几日?”
“不必了,有劳大人替我回禀陛下。”
黄天茂出门时才恍然大悟,即便师承于玄鹤山这样仙风道骨的地方又如何,还不是放不下权势地位这些俗物。
看到黄天茂独自出来,宋萧忙上前说道:“大人自上京来辛苦,请大人去驿馆休息吧。”
宋萧在送黄天茂出去时多问了一嘴,“听说北黎要送一位公主前来和亲,大人可知是真是假?”
“奴才也听说了,想来是真的,萧将军请留步。”
***
“太子殿下此番言论差矣,这和亲使团若要尽显我大靖重视之意,怕是唯有太子殿下亲自前往接待,方能压得住阵脚。”
宣政殿内,气氛庄严肃穆。诸位大臣仿若被施了定身咒的鹌鹑,一个个脑袋低垂,不敢随意动弹。
究其缘由,无他,只因二殿下慎王又与太子殿下在这朝堂之上明里暗里的较劲起来。
太子殿下素来沉稳持重。此刻,他身姿挺拔,面容沉静,目光沉稳地望向皇座之上的建宁帝,字斟句酌地说道:“北黎此番求和,派遣使臣赴京。我大靖为彰显大国风范,以示诚意,理应出一位皇子前去接待,如此方显妥当。”
建宁帝俯瞰着大殿上那乌泱泱一片的臣子,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接待一国使臣,固然是朝堂之上的要事,可实在没必要让众人如此推三阻四,像躲避瘟神一般。
此次北黎派来求和的乃是其当朝四皇子,大靖这边自然也需派出一位皇子,才足以彰显对此次求和之事的重视。
然而,太子殿下身份贵重,若亲自接待使臣,未免会让北黎觉得大靖过于殷切。
倒是慎王殿下,如今在朝堂之上可谓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风头正盛。
确实是接待使臣的最佳人选。
只是,这其中另有个微妙之处。随北黎求和队伍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和亲的公主。
说到底,接待使臣自有鸿胪寺操持,这主事的皇子自然是要以迎娶和亲公主为主。
谁不想娶一位对自己有助力的正妃呢。
太子殿下已然有了正妃,即便再娶一位外邦公主为侧妃,对其地位与朝堂局势而言,也掀不起太大波澜。
但慎王殿下却截然不同,他心怀壮志,图谋大业,其正妃的人选,必定要能对他的宏图大业起到极大的助力作用。
他心中自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对这和亲公主之事,自然是避之不及。
朝堂之上,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眼瞧着着建宁帝的脸色愈发阴沉,礼部尚书赶忙挺身而出,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容,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明鉴,太子殿下身份贵重,若亲自接待使臣,我大靖恐显过于殷切,怕是让北黎得意。”
“北黎已然割让三城,献上宝物无数,做出这般退让之举,还送来公主和亲,又有何可得意之处?” 四殿下宁王忙接过话茬,言辞恳切地说道,“儿臣以为,北黎此次求和态度真诚,我大靖亦当拿出相应的诚意,如此方能彰显我大国的泱泱风范。”
建宁帝目光如炬,将殿下臣子们各怀鬼胎的模样尽收眼底。他微微眯起双眸,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几分威严,缓缓开口道:“翊王,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被突然点名的翊王,方才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整个人愣怔了一下。
不过,他反应极快,忙躬身行礼,恭顺地说道:“父皇圣明,儿臣以为皇兄们所言,皆有道理所在。”
慎王听闻此言,回头瞥了一眼身后恨不得缩成一团的翊王,不紧不慢地说道:“父皇,五弟久不在京中,哪里懂得这些微妙的权衡之道。”
“不懂?”建宁帝冷笑一声,目光像利刃,落在大殿中央那几乎要把脑袋埋进地砖缝里的李牧昭身上,心头愈发烦闷,“朕看他不是不懂,是整日忙着流连烟花巷陌,压根没心思顾这些!
建宁帝膝下十一子,虽说算不上个个人中龙凤,却也都守着皇子的本分,唯有这五子李牧昭,自小养在宫外,十岁才被接回皇宫,规矩教养全无不说,即便皇后亲自教导,也依旧长成这般荒唐模样。
四年前,建宁帝忍无可忍,将他扔去莱州军中历练,原指望肃王治军严明能磨磨他的性子。谁知半年前刚召回京,单就这个月,督察司参他荒淫无度、挥霍成性的折子,就快将宣政殿的案头堆满了。
建宁帝重重一拍龙椅扶手,震得案上的玉玺都轻轻颤了颤:“依朕看,你就是缺个能管得住你的人!”
圣上不悦,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下,众人皆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为翊王说上半句好话。
“那便由翊王主持吧。”
慎王原本正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再与太子殿下唇枪舌剑一番,听到建宁帝这般决定,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父皇,此举恐怕会让北黎觉得我们有所怠慢,这于两国邦交而言,恐非好事。”慎王性子急躁,脱口便是推辞。
户部尚书见状,赶忙上前附和,恭敬地说道:“陛下,慎王殿下所言极是,还望陛下三思。”
“无妨,既已求和,就该有求和的态度。” 建宁帝摆了摆手,语气之中已然隐隐透露出一丝不耐。,“况且,朕已然下旨,召华瑾回京,和谈之事让她一同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