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多从小就是下一任神婆,修习的是御鬼之术。她是这一任神婆见过资质最好的人,是天生的纯阳之体。纯阳之体本就少见,她是女子之身,却是纯阳之体,阴阳双生,更是极为罕见。修行修的是大道,修的是阴阳合和,云多的体质,如果是正经的门派,必将走得一帆风顺。但她无奈生在白云村,成为了神婆的徒弟。
神婆这一脉,传承到这里,只会走歪门邪道,原先正宗的御鬼之术,也逐渐阴毒起来。纯阳之体阴祟难近,但神婆修习的御鬼之术,却要以身养龟,这不仅对鬼是个巨大的挑战,对云多更是个巨大的挑战。
为了让云多更好适应阴祟,神婆将阴福女请回了家,安置在黑漆漆的小屋子。云多被丢进去,门一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从小被浓郁阴气、戾气浸染,云多过得生不如死。那样一个小屋子,就是她从三岁到九岁的童年,她反抗不了,走不出去。
九岁那年,扶贫干部与支教老师的到来,让她第一次见到了外面的世界。为了从源头解决贫困,他们要求十二岁以下的孩子都要来临时小学上课,村中人还希望从他们身上获得好处,自然答应了。不知他们从哪知道的云多,反正,云多能上学了。
在临时搭建的小学中,云多和云兰成为了同桌。云多孤僻、冷漠又早熟,小学中女生很少,仅有的几个女孩都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很少与云多打交道。但云兰不一样,她好像天生少一根筋,哪怕自己过得也不好,却依旧整天傻乐傻乐的,什么烦恼过一阵就没了。
所谓烈女怕缠郎,可能交朋友也是。云兰慢慢地成为了云多唯一的朋友。云兰手很巧,她会捡各种别人不要的布头,制作成各种好看的头绳,每次都做两个,好看的那个往往会送给云多。因为云兰,童年缺失的云多也拥有了一小盒花花绿绿的头绳。
支教老师不多,就三个,两男一女。云多现在还记得,女老师姓何,他们都喊她小何老师,因为小何老师长得十分显小。
何老师教他们语文和英语,还会教他们画画。云兰喜欢看书,发下来的语文书,她总是没两天就看完了,小何老师每次上课的时候,云兰总能很快复述清楚那些故事。小何老师很喜欢云兰。
偶尔课上完了,小何老师就会给大家讲故事,各种通话故事。云多记得,有白雪公主、美人鱼、三只小猪等等等等。云兰听得津津有味,大多时候听得不过瘾,等放学回家,干完活后,又会偷偷溜回学校,找小何老师讲故事。小何老师读了很多书,很快,童话讲完了,就给云兰将各种游记、小说、成语故事、寓言……每次从小何老师那里听完故事,云兰一定会认真记在心里,回来讲给她听。
有一回,云多在阴福女处受完折磨,完成训练后,苍白着一张小脸,游魂般飘回了学校。在那个屋不避雨的破烂小学前,在漫天繁星下,小何老师和云兰,一大一小,并肩盘腿坐在草地上。小何老师的声音顺着微风飘荡,云兰仰着脸,托着腮,认真听着小何老师讲述。
小何老师看到了她,云兰也转过头来看她,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如出一辙的闪亮。
那天回去前,小何老师送给两人好几本故事书。云多将故事书都给了云兰。
她照常冷着一张小脸,说:“我不喜欢读书,你读完讲给我听。”
然后云兰认真点头,仿佛许下了一个承诺。她也认真履行了这个承诺。
可以说,小何老师和那些故事,是两个小姑娘的人生启蒙。透过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她们见到了一个远超她们想象的广阔世界。
于是,云兰悄悄对云多说,要是有一天,她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和云多一起。
云多抿唇,忍不住露出一抹笑。
云多说:“好。”
云兰:“我们拉钩!”
两根细瘦的手指勾在一起,缔结诺言。云兰在故事书上找到了一个蘑菇房,拿起拇指长的铅笔头,认认真真画了个爱心。
“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云兰和云多要永远在一起!”
“要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后来,小何老师再没给大家讲过故事,也再没给云兰送过故事书。她失踪了。
小何老师失踪的事惊动了县长,连警察也出现了。多方调查没找到一丝线索,最终只能以失足掉落悬崖盖棺定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云兰哭了很久。
“云多,你说小何老师还可能活着吗?我知道她掉下了那么高的悬崖,可是,故事里的主人公,掉下悬崖也不会死啊……我相信,小何老师一定还活着!”
云多:“……我也相信。”
云多死死咬紧牙关,她比云兰知道的多,小何老师确实死了,死在那个肮脏的神祠中。她修为不够,还不到参与祭祀的时候,但该了解的神婆早告诉了她。
在此之前,哪怕知道了那些残忍的事,云多从来无动于衷。她不认识那些人,对那些人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她是开在恶念中的花,蒙昧残忍,没有善恶观——从来没有人教过她。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不一样——云朵抿唇,一股潮水涌上心头,捂住了她的口鼻,窒息感令她喘不过气。
她能做什么?云多茫然,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恍然惊觉,今天是小何老师,明天,就有可能是云兰——如果她依旧如现在这般无用的话,说不定某天,云兰也死在了那个神祠中,她都不知道。
小何老师的事情过去后,支教队不服这个调查结果,离开了白云村,小学也不复存在。云兰上不了学,待在家里帮忙干活,一旦有空闲了,就悄悄来找云多。云多不让她去村长家找她,她不知道原因,但云多说这话时很严肃,她也就照做。
一晃几年过去,云兰与云多十四岁了,云多术法终于小成,能够不需要待在阴福女处以阴气淬炼身体了。在她术法小成那天,神婆欣慰不已,打算传授她更多东西。也是那天,云多得知了云兰六阴女的身份,得知了她作为献祭阴福女容器的宿命。
那晚她在昏暗的小屋中待了很久很久,久到神婆离去,久到烛泪一道道滚落,久到昏暗的烛火摇曳着熄灭。最后她冷冷地看着望着半掩的木门。
云多不愿意自己唯一的朋友变成下一个阴福女,但她还是太弱了,如果直接跟阴福女杠上,她根本没有胜算,所以要想别的办法。
云多开始神出鬼没,云兰许久没有见到云多,好几次去约定好的地方等云多也没见着人。
那天是周三下午。云兰像往常一样,在老地方等云多。这么多年来,云多从来没有失约过。可是这次,云兰没有在老地方见到她。她开始担心云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于是久等朋友不至的小姑娘,在树林里徘徊至日落西山,终于跺了跺脚,下定了决心——她要去村长家找云多。
她是多么的幸运啊,成功地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悄悄的跑进了村长家里,他曾听云多讲起过那个昏暗的小房间,凭借着记忆中零碎的线索,她又成功的摸到了那个房间前。可她又是多么的不幸,那是阴福女所在的房间。
等云多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只来得及看到扭曲的黑雾探出阴影,小姑娘的衣角消失在木门前。云多脸色惨白,一门之隔,云兰就在里面惨叫、哭喊,她就那样站在门口,始终鼓不起勇气迈进一步。那不是别的东西,也不是任何寻常的鬼怪,那是阴福女,是给她带来了无数惨痛记忆的阴福女,是她童年的噩梦,也是她至今的噩梦魇。在她修行小成,被神婆允许离开那个小房间之际,她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回到这个房间,再也不用遭受阴福女的折磨。
进去吗?云多抖着手,试图掐出一个法决,可颤抖不止的手让法诀根本无法成形。无数次反抗的惨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莫大的恐惧涌上心尖,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打不过阴福女,她反抗不了的,她进去她会死的!
进去、进去有什么用?她、她救不了云兰!
脚不受控制地,往后挪了一小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云多哭了,她逃跑了,她是个懦夫!
可是跑到一半,她眼前浮现出了好多场景:是云兰笑着递给她一捧野花,那些野花是云兰干活的时候偷偷摘下,小心翼翼藏起来,就等着见到她时送给她;是云兰手中五彩斑斓的布头、翻飞的指尖,以及两个小姑娘头上同款的漂亮发绳;是云兰清脆的声音,说“云兰和云多要永远在一起,要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繁星、是夜空、是微风,是小何老师温柔的低眉和云兰欢快的呼唤……所有一切的美好在她眼前轮番闪烁,最后定格成一块块玻璃,在她眼前被击碎、被消融。
云多狠狠地抹了把泪,她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情感冲破了理智和恐惧的枷锁。她抖着身体,飞速地跑回了门前,回去直面她的噩梦。
可是一切都晚了……
“后来你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你遮掩掉云兰鬼魂的身影,不知用了什么术法,让她的身体恢复如初,行尸走肉犹如正常人一般,目的就是复活云兰,对吧?”江澜轻声说道。
云多明明被摁在地上,满脸血灰,狼狈万分,唇角依旧扯出一个冰冷讥讽的弧度。没错,既然他们想要复活阴福女,既然他们要借用云兰的身体,那为什么她不可以将计就计,以此来复活云兰呢?只要,只要云能够吞噬掉阴福女!
江澜眼底划过一丝怜悯。她低声问她:“你知道云兰死前一直在在喊什么吗?”
“什么?”云多怔愣一下。
“不是救命,而是快跑、离开这里!云多,她在叫你快跑。云多,那才是她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