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尖叫、血光浮动的空洞双瞳、庞大丑陋的肉球……一切的一切,在云多眼里,交织成一副诡异荒谬的画面,疯狂地冲击着她的理智。
“不可能、不可能!”被江澜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精致苍白的小脸沾着血迹,黏上浮尘,云多拼命摇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我明明……”
“明明淬炼了兰兰的魂体……怎么会这样……”
“我明明……”云多崩溃了,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刷出一道泪痕,“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为什么还不行啊!”
本就阴森森的神祠已经成了万鬼横行之地,一个又一个怨魂不间断地自地底爬出,又化作黑气,融入红色肉球中,不断壮大它。
阴风阵阵,万鬼哭嚎,江澜闭了闭眼,又睁开:“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但是现在,停下!不要让她成为彻头彻尾的怪物。”
云多大口大口地喘气,死死咬着下唇,尖尖的下巴绷出一个倔强的弧度。她眼神迷蒙,面色恍惚:“不、不行!”
江澜愣了一下,扬起眉,怒声道:“我让你停下!”
云多抿唇,死死盯着与阴福女战成一团的怪物,口中漫出血腥之气,眼中尽是一片孤狠:“不行,不可以!等兰兰吞噬了阴福女,就可以复活!”
“对,没错,她只是一时失控了,等她复活后,我会帮她的……我能够帮她的!”她喃喃自语,眼中亮起一抹微光,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绝望,又满含希望。
江澜一时无言。她微微低头,看见了少女的眼神。那种孤狠、绝望又满含希望的眼神……
心微微一颤,她想到了很久之前的自己。
沉默一下,她开口问云多,语气不再激烈:“你有想过,云兰想变成这样吗?”
“哈……呜……”手下的少女哭着喘了两口气。仿佛被触到了底线,云多不顾被她压制着,拼命仰头怒吼:“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少女声音发狠,带着不明显的哭腔:“我只是想要兰兰回来!我会帮她的……这一次,我一定会帮她的!”
听到这句话,江澜忽然明白了什么,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怜悯:“云兰不是你杀的,但你却害了她,是吗?”
这句话就像一个魔咒,一瞬间击溃了云多的心理防线。她回想起了那天下午。
这个村子名为白云村,坐落在地形崎岖的十万大山深处,整个村子与世隔绝,几百年来村中人少与外界交流,靠山吃山,自耕自食。
这本是一个淳朴的村落,村民生活虽艰苦,但也满足,直到百多年前,外界天下动荡,战火纷飞,一群人逃难来到了白云村……
白云村以云姓为大姓,后来的那群人数量不多,为首的是一个奇怪的女人,被称为“神婆”。对山沟沟里的白云村人而言,神婆是有大本事的人,她认识各种草药,精通医卜,能沟通鬼神,驱邪作法,无一不通。这群人在村里留下后,与村中人通婚,繁衍生息。在血脉繁衍之下,这群人彻底融入了白云村,白云村的人也被这伙人逐渐同化。在见识过神婆的神通后,他们也崇拜上神婆。
某一年,旱灾降世,一连几月,天无滴雨落下。烈日当空,赤地千里,村中人半岁忙活,却在旱灾之下颗粒无收。为了活下去,一村老小颤巍巍跪在了神婆屋前,乞求她救救村中人。
神婆作法祈雨后面色难看。她说:“非我不愿意救人,但此次天下大旱之灾,是旱魃现世,不是我能解决的。”
村中人问:“当真没有办法吗?”
神婆神情严肃:“有,但此法伤天害理,有违常伦,万万不可!”
村中人携老抱小,齐齐给她磕头。那一日,神婆门前灰色的门槛染上了血色。最后,她终是生了怜悯之心。
“大灾之下,唯有福地才有可能降雨。白云村不是福地,但你我有一法,能使此处变成福地。”
“寻一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刻阴地出生的少女,也就是六阴女,剥去她皮肤,取其骨肉,研磨成泥,混入炼制后的塑泥,辅以六种灵物,捏成神像,即成阴福女。日日供奉,她将成一方鬼神,庇佑一地……”
村中人大骇,面面相觑。
神婆强调:“六阴女必须是自愿献身,但凡心存一丝怨念,鬼神将堕落成邪神。此法太过惊世骇俗,能不用就不用。”
村中人退却了,他们蒙昧而迷信,但却淳朴而善良,心中人性未泯。随着旱灾越来越严重,一轮炙日高悬天际,明明已至深秋,依旧能热死人,村中人一一死去,一个少女求上了村长。
那日夜深,村中仅剩的人举着火炬,敲开了神婆的门。有那么一个少女,为了救全家人,自愿献祭自己,成为阴福女!神婆看着瘦骨嶙峋的少女明亮的双眼,撇开了头,掩去目中的不忍。
在旱灾中苦苦挣扎,面黄肌瘦的村民一个个冲少女磕头:颤巍巍的老者丢下拐杖跪下;妇人眼含热泪,狠狠磕了几个响头,血色在头巾上洇开;懵懂幼童被母亲按着头,茫然的顺着母亲力道,往下磕去。少女的亲人瘫坐在地上,抖着嘴唇,长期缺水,眼泪都掉不出来,最后她爹扯着家人,一个个,跪在她面前。
一拜、二拜、三拜……
他爹说:“娃,是我们对不起你……”
“娃,下辈子,别投胎来白云村了,这里不好……”
神婆敛眉,成了阴福女,哪来的来生?
一夜血色,凄厉的惨叫一整夜未歇。骨肉做泥,混入尘土,一步步塑成了一副少女像。
在火焰煅塑前,神婆静默而立。泥塑神像冒出一股黑烟,少女面容扭曲,神婆低声轻叹。
黑烟,那是怨气啊。剥皮拆骨、千刀万剐、烈火灼身之痛,少女的灵魂不得解脱,每一寸苦痛都生生受了,怎么能不生怨?所以她才极力阻止,一旦生怨,功亏一篑,少女吃的苦,都白吃了。
神婆面容平静,将手中银铃解下,交给徒弟,在众人惊呼中,纵身一跃,跳入了烈火之中,火舌舔上每一寸肌肤,令她痛不欲生,神婆面露怜悯,拥抱住泥塑的少女。少女扭曲的面容上尽是怔愣,她眼一眨,泥像脸上,落下一道泪,在焰火中蒸发,黑烟尽散。
神婆的血肉融化,融入泥胎中,神像凭空长出另一道身躯。烈火熄灭,神像上彩画金纹,一身仰头微笑,眉目温柔,与少女十分相像;一身眉眼低垂,面容平静,唇角浅笑,似有万千悲悯,普度众生。
一体双生,慈悲光明,受村中人香火,福泽一地,这是阴福女的起源。
此后,村中人建了一座神祠,日日供奉,不敢有一丝怠慢,受村人香火,阴福女渐渐显出了福泽之力。不过半个月后,长久干旱的白云村,终于下了一场小雨,雨水飘飘渺渺,不过刚刚能湿面,却让村中人冲出屋门,跪地欢呼!
自那以后,村人愈加信奉阴福女,每日晨昏,无论再忙,都必去神祠上一炷香。每逢大小节日,最好的贡品一定是阴福女的。阴福女也不负众望,凡有所求,必有回应。
随着时间流逝,见证阴福女诞生的那一批村民日渐老去,埋入深山。世代更迭,村民换了一代又一代,神婆也换了一位又一位。随着知情人的逝去,他们逐渐忘记了阴福女的来历,他们只记得阴福女会给他们带来福泽。
人心难测,欲壑难填。当初心被遗忘,他们开始索求无度。当第一个不正当的祈求出现后,没人发现,向来温柔浅笑的神像,嘴角的笑带上了一丝诡异。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不知从何时起,原本彩画金纹,慈悲光明的神像上,逐渐缠上一道黑色的锁链,似在束缚着什么。仰头的那半身温柔的眉眼愈渐阴森,令人望而生惧;另半身头越垂越低,悲天悯人的眉眼被阴影覆盖。彩漆一点点剥落,显露出泥塑本身。最后一道狰狞的裂缝出现在神像身上,白云村众人才惊觉。
为了继续获得庇佑,他们再度求上了神婆。神婆这一脉,由于献祭阴福女,许多传承断裂,逐渐没落。加上困于山沟沟这一方小天地,坐井观天,又是一个小村落的土皇帝,逐渐走上了歪路。
神婆说,要修复阴福女神像,必须用六阴女献祭。但六阴女何其稀少,上一个白云村的六阴女,已经成为神像了。
没有六阴女,神婆又想了一个阴毒的方法,献祭女子。女子本就属阴,即使修复不了阴福女,也能延缓神像开裂的速度。
于是,一代又一代,一个又一个女子被送入神祠。她们的尸骨被阴福女吞噬,怨魂被镇压在神祠地底,血泪落入尘土,日日在地底哀嚎。白云村人除了祭祀,不敢近神祠半步,怕听到那日日不止的惨叫。
这种人间惨事,延续了几百年,由于处于十万大山深处,与世隔绝,竟无人发觉。
几百年后,解放后的国家开始重建,扶持的力度倾向了这片贫苦之地。有一天,一个自称县长的人,带了浩浩荡荡一群人,跋山涉水,进入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落。为了改善白云村的现状,县长废了好大的劲,帮他们搭索道、修山路,虽只是一条狭窄的道路,却给了内外交通的希望。所谓“要想富,先修路”,有了这条路,白云村日子会更好过——县长是这么想的。
但白云村的人懒散惯了,有阴福女在,他们根本不需要奋斗,反正阴福女会庇护他们。但是,这条路却让他们有了另一个想法——村中的女子不够了,但外面有很多……
一条光明之路,被他们走成了歧路。
几年前,有一队扶贫干部和支教老师来到了白云村,那时,云多和云兰九岁,他们改变了两个小姑娘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