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渐笼罩天地,宵禁之时,盛京城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曲霜姿披上黑袍,秘密潜入大理寺御,余肃在入狱前替她打点好了人脉,故而此时她才能轻而易举见到余肃。
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
虽然曲霜姿总是刻意忘却,可是作为她呱呱坠地的纪念日,她自出生起就无法同这一天割舍开。
曲婧还在时,会在生日前夕为曲霜姿煮一碗长寿面,面上还有用萝卜削出的四个大字“生日快乐”。曲婧逝世以后,曲霜姿便没了过生辰的**,余肃也尊重她的意愿,但该有的长寿面和礼物从不会少。
就算如今余肃身在大理寺御,却还是特意嘱咐了与曲霜姿交好的余千帆等人,长寿面和礼物仍是没缺。
曲霜姿看到余肃的那一刻,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委屈与悲伤涌上心头,她张张嘴,哽咽道:“阿爹。”
守卫扫视他们二人,默不吭声地打开了铁门,将曲霜姿放了进去,随后识趣地退下。
余肃摸摸曲霜姿的头,温声祝福:“生辰快乐。”
曲霜姿拼命摇头,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您和阿娘都不在了,我还过什么生辰呢。”
“阿爹不想你这么难过,我和你阿娘都希望你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余肃揽她入怀,像是哄小孩儿似得轻拍她的后背,“你现在有那么多好友,百姓也爱戴你,你还年轻,有大把的美好时光可以享受呢。”
“何必为了我们蹉跎岁月呢?”
他知道曲霜姿眼下是听不进去自己的劝说,于是轻哼起歌谣来哄她。
曲霜姿逐渐恢复冷静,她眨眨哭到干涩的眼睛,任由余肃帮她揩去脸上残留的泪水。
“阿爹,您为大安鞠躬尽瘁,他们不能用这样的罪名来压死您。今日大理寺外百姓为您抗议的声音,您可曾听到?宫门前的登闻鼓响了又响,数不清的奏折被送到御前,仍有无数人为您喊冤叫屈。”
曲霜姿所言句句属实,余肃神情有一瞬的恍惚,但他很快一笑了之,“国有国法,朝纲不正,天下何去何从呢?”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霜姿十七岁了,是大姑娘了,定能懂得阿爹的选择。”
听到余肃的话,曲霜姿的眼前再次模糊,她无助地恳求,“我们离开盛京,不是有奉州的秘密小院吗,我们躲进去,再也不出来了,好不好?”
余肃强行扶正她的身子,强迫曲霜姿与自己对视,“你能放弃自己的理想,抛下百姓、抛下这世间么?”
曲霜姿紧紧咬唇,她很想破罐子破摔,说自己从此不再管什么天下事,只求像从前在荨州一样安稳度日。
可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一旦入世,一旦看清这繁华盛世下的腌臜,她便无法享受着表面的浮华,无法再忽视、再置之不理了。
余肃看着曲霜姿长大,最知曲霜姿的想法。
他无奈想想,趁着曲霜姿无言以对,自顾自地把未来她可能遇到的麻烦都指了出来,并事无巨细地教她怎么解决。其实曲霜姿未必需要他手把手地教,但身为人父,余肃也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
曲霜姿摇摇头,把余肃所有殷切的教诲甩到脑后。
如果她能狠下心离开,余肃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毅然决然地赴死了?
余肃看穿她的想法,揉揉她的脑袋,“霜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这就是我的路,我为你阿娘报了仇,对你们还有大安的百姓,我也都尽我所能。”
“哪怕我留下来,也只会徒留麻烦,只会干扰你们后辈前行的路途。”
曲霜姿再流不出眼泪,余肃的话像是一根根锋利的针,直直地戳在她的心窝。
余肃又继续道:“不必为了我暴露自己的身份,明天劫法场的计划也取消罢。”
后路彻底被断、心思全被余肃看破,曲霜姿呼吸困难,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今日长风回来后,她便与长风共同筹谋劫法场救余肃。该准备的眼下都已经准备好,只待明日时辰一到,曲霜姿都做好了同余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准备。
“乖。”余肃声音温柔,却是头一次否定她的决定。
曲霜姿心底仍未放弃,仇恨与悲愤席卷她的内心,反而让她从痛苦中抽身,头脑都清醒许多。
她挺起腰杆缓缓抬眸,“阿爹,是不是只有掌握最大的权力,才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她这话的语气不像是疑问。
余肃深深地望着她,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温孤昪掌握着最大的权力,可如今还不是落得个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的下场。”
“霜姿,权势和**是会吞噬人心的。”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认真。
可曲霜姿目光里的果决依旧。
见她不为所动的模样,余肃心底又欣慰又担忧。作为一个女子,要想站在万人之上的位置难如登天,余肃眸光闪烁,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你是知道的。”
“这条路太险太难,也许你只能孤身一人踏上征途,你只能相信自己、只能依靠自己。稍有不慎,就会失去一切、万劫不复。”
“这是掌握权利的代价。”
“你不怕么?”他知道曲霜姿害怕,但也知道曲霜姿不会因为害怕而退缩。
曲霜姿苦笑一声,“阿爹你应该也知道了,邵辰的人先行找到了沈霁明,他们不知达成了什么合作,邵辰居然护送着他回国了。也许下一次相见,我们便是敌人了。”
这是长风今日带回的消息,曲霜姿想余肃的消息一向比自己灵通,想来也该知道了。
曲霜姿心绪杂乱,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待此事的,“阿爹,我其实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了。就算您想我从这个污浊之地抽身,也并不容易吧,否则也不会把虎符留给我。”
“况且,我也不想半途而废。”曲霜姿压低声音,沉沉道。
余肃拍拍曲霜姿的肩膀,“只要是你认为正确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沈霁明的事……是阿爹没料到邵辰会突然出手。沈确虽年轻,却有远见有谋略,他突然回心转意要与沈霁明合作,想必是有更大的野心。”
“你既决心要走上这条道路,就要谨慎小心,哪怕是身边人也不能尽信,清楚吗?”余肃恨不得将所有能想到的都讲给曲霜姿听。
但余肃也再清楚不过。很多道理,都需曲霜姿自己经历、自己体悟。
曲霜姿低低地应了声,心底仍旧盘算着明日劫法场之事。
不知不觉中,约定好探监的半个时辰就要到了。余肃抿抿唇,止住喋喋不休的话音,他看向神情严肃的曲霜姿,故意调笑道:“我今天是不是很像你阿娘?”
唠叨得过了头。
曲霜姿也挤出笑来,“夫妻相。”
余肃被她这一句夫妻相给镇住,半晌才反应过来,无奈地勾唇道:“和小时候一样贫嘴。”
他意识到时间不等人,从身上取下凝光,郑重地放在曲霜姿手上,“生辰礼。”
凝光似乎是意识到主人要将自己转赠给他人,在微弱的烛光下仍不停荡漾出光晕来。曲霜姿接过凝光的手有些哆嗦,她安慰自己只是暂时替余肃保管,等明天救下余肃后就把凝光物归原主。
余肃看着面前少女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由得想起荨州十五载的岁月静好,不由得想起与心上人朝夕相伴的日子,不由得想起最初见到曲婧时的情境。
他忍住满腔的话,最后只轻道一声,“珍重。”
曲霜姿未完全回过神来,正欲开口接话就见余肃飞快地抬手,重重地劈在她后脖颈。
并没有剧烈的疼痛蔓延开来,余肃下手准狠,曲霜姿只觉彻底失去身体的掌控权,沉重地跌在余肃怀里。
意识最后消弭之际。
她听见余肃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霜姿,你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改变局势。”
“在那之前,养精蓄锐。”
不、不要。
她拼命调动意识,奋力挣扎,可身体变得棉花似得,软绵绵的不听使唤……
余肃又拍了拍曲霜姿的后背,不舍地把怀里的少女交给守候已久的杜昱玄。
杜昱玄少年时跟着他,多年来默默无闻为他做事,放弃了成家立业、放弃了荣华富贵。功劳许多、苦劳更多。
“辛苦你了。”
杜昱玄眼里也有泪光,他偏开头回避,却忍不住多看余肃两眼,“不辛苦。”
“从今往后,我待曲大人如您,定当尽心竭力。”
余肃对他放心,该嘱咐的已经嘱咐过,“去吧,保重。”
他望着杜昱玄远去的背影失神,目光怔怔落在少女耷拉下的一只手来。他以为自己能离开得洒脱,可是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舍之深切。余肃贪婪地看着,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泪水不知不觉浸湿了衣领。
成为当权者的代价是不断取舍。
余肃希望这个道理能为他的霜姿破例。哪怕曲霜姿真有一日主宰世间、问鼎天下,他也希望曲霜姿能快乐幸福,身边永远有能信赖的、有能陪伴她的人。
他无比赤忱地向上苍许愿,直至天光大亮,到了行刑的时刻。
余肃被押送前往刑场,一路上都是送别他的百姓,甚至还有为他抗议陈情者。
心情忽然也平稳下来,他此生已无憾了。
为爱为情,为公为私,皆无憾矣。
一个伟大的灵魂就此落幕。
万人同哭,有如国丧。
—
曲霜姿再见到余肃时,就是面前一方饰莲瓣纹罐。
它静静地立在她枕边,仿佛已注视她许久。曲霜姿茫然地与这方清雅净白的罐子面面相觑,不消多时,她反应过来,踉跄着爬起来抱着罐子嚎啕大哭。
杜昱玄和长风在房外守了一天一夜,其间送进房内的餐食都被江梅完好地取了出来。江梅从未见过这样的曲霜姿,仿佛失去了魂魄,整个人都沧桑了许多,摇摇欲坠的,像是风一刮就能带走般。
她没敢多安慰,时不时地进屋看看她。余千帆、林寻雁和乐知都来看过曲霜姿,却也知道眼下关头只能靠曲霜姿自己坚强。
他们能做的,唯有陪伴。
曲霜姿在一堆遗物间呆坐着。她头发散乱,眼眶中充满了红血丝,目光浑浊而阴狠,看起来很是骇人。
江梅大着胆子把一勺温过几次的青菜山药粥递到曲霜姿嘴边,“霜姿,吃点把。”少女拼命忍着哭腔,端着碗、举着勺子的手都颤抖不已。
曲霜姿张嘴咽下,挤出一个惨淡至极的笑,她尝出这是余肃的食谱,于是接过碗很快把粥吃得干干净净,“叫长风进来吧。”
江梅欣喜地小跑出去。
曲霜姿侧耳听见二人的交谈。
是长风胆大包天的语气,“她终于肯吃了,我还想她再不吃,我就进去给她灌进去呢。”
“好了好了,吃了就好,霜姿喊你进去呢。”
长风深吸一口气,踏入曲霜姿的房间。
“你打算怎么把粥给我灌下去。”曲霜姿启唇,声音格外沙哑。
长风张了张嘴没吭声,呆愣地看着她坐在镜前梳发。镜中的容颜苍白虚荣,不如从前半点意气风发,长风想要开口安慰,又不知从何开始。
与沈霁明的生离,与余肃的死别,都对曲霜姿打击不小。
江梅又小跑回来,端着一大盘各色的菜肴。
熟悉的香气钻入曲霜姿的鼻腔。四只硕大圆润的肉丸,浸润在深琥珀色的浓郁酱汁中,油亮光滑。是四喜丸子。还有一道鸡汤小白菜,奶白色的鸡汤清澈见底,几段嫩绿的小白菜心沉浮其中,汤面浮着几点金色的油星,散发着鸡肉纯粹的鲜香与蔬菜的清新。
曲霜姿怔愣地凝视着几道菜,神情恍惚。
江梅见她正在梳头,忙不迭上前帮忙,“霜姿,你想吃什么都告诉我和乐知,乐知姐姐的手艺很不错的。”
“余大人的手艺她学得最像。”江梅话音忽得止住,自知失言,懊丧地垂下了脑袋。
曲霜姿收回目光,捏捏江梅的脸,表示无碍。
随着如墨的长发被束起,曲霜姿人也精神了许多,起码不再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了。
她清清嗓子,正色道:“活着的人还要好好生活啊,”曲霜姿歪着头看长风和小梅,笑容依旧有几分勉强,“不是么?”
二人沉重地点头应是。
“我有个故事,想要说与你们听,”她悠悠开口,长睫轻轻颤动,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曲霜姿语气瞬转,变得严肃而深刻。
“但听了这个故事,要忘掉可就难了。”她抬眸,目光如潭水般阴冷,深不可测。
长风满不在乎道:“不过一个故事而已,我既听得,就不会想忘。”
江梅听明白了曲霜姿话语背后的深意,跟着长风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见状,曲霜姿也不再犹豫,开门见山道:“我阿娘,是传闻中早逝的晏贵妃。”
“我的生父,”她语气稍顿,“是温孤昪。”
长风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曲霜姿开口讲述,还是十分震惊。江梅更不用说,眼睛都完全瞪圆了,要跳出眼眶似的。
“但将我养育成人的,是我阿娘和我阿父。温孤昪十五年里四处寻找我阿娘的踪迹,派人将她残忍杀害。在我心目中,他只是我的杀母仇人,是残害百姓的暴君。”
“但不论是因为身上流淌的血脉,还是因为阿父阿娘从小到大对我的教诲,我都决定去争夺无上的权利,我要改变这个被温孤氏、被各世家污染了的世间。”
“扶持三皇子不是我的目的,主宰天下才是。”
时至今日,曲霜姿终于认清出自己的内心。
她要天下,对她俯首称臣。
她要用至高无上的权力,拯救人间。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长风和江梅,“现在听过,想要忘掉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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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高处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