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警局会议室的玻璃窗,在案宗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江云归指尖划过泛黄的照片。
1998年第一个受害者林秀芹倒在纺织厂仓库,左手掌心那只血色蝴蝶被阳光照得发亮,翅尾的丝线还缠着几根灰白的发丝。
“间隔五年作案,每次都选穿红衣的中年女性。”萧停川把五张现场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开,指腹点过照片里重复出现的红绸衣角,“你们看这睡衣款式,除了领口绣花略有不同,布料纹理几乎一样。”
姜卿辞推了推文件,抽出1985年的旧案卷宗复印件。
“韩天野的母亲当年就死在这种红绸睡衣里,”他指着模糊的黑白照片,“法医记录写着颈部勒痕与红绸睡衣腰带吻合,但卷宗后半部分被人撕了,连他父亲的供词都没存全。”
宋长清突然“咦”了一声,将2018年受害者沈秀兰的尸检报告凑到阳光下。
“这里有个细节,”他指着法医标注的小字,“死者指甲缝里的植物染料,成分和云江市郊种植的乌头恰好吻合,而韩天野登记的流浪汉住所就在那片山脚下。”
江云归的目光落在案宗里夹着的《红色娘子军》唱片碎片照片上。
黑胶边缘的锯齿状切口很整齐,像用专业切割器处理过,而碎片背面隐约能看见“文工团”三个字的烫金残痕。
“他父亲曾是文工团乐手,”他轻声说,“这唱片说不定是他家旧物。”
萧停川突然笑了声,从文件袋里摸出张泛黄的供销社发票。
“1983年3月,韩父买过三米红绸布,货号和受害者身上的睡衣完全对得上。”他把发票拍到桌上,纸张脆得几乎要裂开,“这老小子藏得够深,从母亲去世那年就开始准备了。”
“更诡异的是这个。”姜卿辞调出韩天野的身份档案,屏幕上的流浪汉登记照里,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警服外套,领口别着枚褪色的警徽,“他1995年还以法医身份参与过母亲案的复查,却在当年伪造了自己的死亡证明,转年就成了流浪汉。”
江云归的指尖在“法医”两个字上顿住。
“2023年的作案时间比往年提前了三个月,”宋长清翻着最新的监控记录,“因为云江市局上个月刚重启了连环杀人案专项组,他肯定是察觉到了。”
他突然抬头。
“萧哥,要不要申请跨市协查?云江市那边我们不熟。”
萧停川没立刻回答,却看向江云归。
后者正对着那只血色蝴蝶的照片出神,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出某种规律的节奏。
像是在模仿刺绣时绷架拉动丝线的声响。
“他用死者头发编蝴蝶,”江云归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每根发丝都要经过软化、染色、定型,至少要四小时。”
“这不是单纯的泄愤,是某种……纪念仪式。”
他顿了顿,想起陆远埋在海棠树下的那把刀。
“就像有人执着于保存旧物,他在保存某种他认为该被记住的东西。”
萧停川挑眉:“你是说,他把这些受害者当成了母亲的替身?”
“不止是替身。”江云归抽出韩天野母亲的阁楼照片,墙面上贴满了《红色娘子军》的海报,“他母亲被囚禁阁楼十八年,蝴蝶象征破茧,而红衣是她生前唯一能自主选择的衣着。他在替母亲完成重生。”
会议室的挂钟敲了十下,秋阳已经移到了案宗的最后一页。
那里附着韩天野近期的行踪轨迹,在云江市老年大学附近画了个圈。
那里常年排演《红色娘子军》。
“明天去云江。”萧停川合上案宗,金属扣发出轻响,“先从老年大学查起,顺便去看看那片种乌头的山坡。”
他拍了拍江云归的肩膀。
“你对这些仪式化的细节敏感,这次得靠你了。”
江云归点头时,目光又落回那只血色蝴蝶上。
翅尖的丝线在照片里微微卷曲,像极了周永芳编的平安结松散的绳头。
同样的粗糙,却藏着截然不同的执念。
走出会议室时,走廊的风带着桂花的甜香。
萧停川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揉皱的罚单:“差点忘了,这玩意儿还没缴。”
江云归看着他随手把罚单塞进公示栏的缝隙里,突然笑了笑:“老张说再超速就扣你驾照。”
“扣了正好,”萧停川挑眉,“以后你开车。”
他望着远处飘落的梧桐叶。
“云江那边的案子不急,我们先去吃碗面,就你上次做的那种阳春面。”
秋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走廊的瓷砖上,像幅刚完成的素描。
江云归想起案宗里那枚刻着“韩氏宗祠”的发簪,突然觉得所有案件的内核或许都一样。
有人困在执念里,有人困在回忆里,而他们要做的,不过是轻轻推开那扇积灰的门。
阳春面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顺着窗沿蜿蜒而下,像极了案宗里那枚发簪上的纹路。
江云归看着萧停川把醋瓶倒得见底,筷子在碗里搅出细碎的泡沫,突然想起韩天野母亲照片里的阁楼。
窗台上也摆着个同款醋瓶,标签早已被岁月浸得模糊。
“想什么呢?”萧停川吸溜着面条,辣椒油沾在唇角,“面都快坨了。”
江云归低头抿了口汤,骨汤的醇厚里混着点葱花的清苦。
“韩天野当法医那几年,会不会接触过1985年的物证?”他指尖在桌面划出苏绣绷架的轮廓,“案宗里说绷架上刻着1985,说不定是他当年从现场带出来的。”
“肯定接触过。”萧停川放下筷子,抽出手机翻出韩天野的工作档案,“1995年复查母亲案时,他是主检法医,所有物证都经他手。”
屏幕上的黑白证件照里,男人穿着白大褂,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你看这眉眼,和现在的流浪汉简直判若两人,难怪查了这么多年没对上。”
面馆老板端来两碟腌萝卜,瓷碟磕在桌上发出轻响。
“两位警官是来查案子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围裙上沾着面粉,“前阵子云江市那边来过人,也是打听一个穿红衣的女人。”
江云归抬眼时,正对上妇人探究的目光。“您知道些什么?”
“十几年前有个流浪汉常来我这儿讨面吃,”妇人擦着桌子,声音压得很低,“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警服,怀里揣着个布包,碰都不让人碰。”
“有次他喝醉了,我看见布包里露出来块红绸子,上面绣着只蝴蝶,吓了我一跳——跟报纸上登的凶案照片一模一样。”
萧停川的指尖在桌下叩了叩,示意江云归别追问。
“那流浪汉后来去哪了?”
他夹起块萝卜,嚼得咔嚓响。
“大概六七年没见了,”妇人往窗外瞥了眼,“听说去了云江市,有人看见他在老年大学门口捡破烂,总盯着排练《红色娘子军》的队伍看。”
面汤渐渐凉透,江云归望着碗底沉着的葱花,突然想起韩天野档案里的一句话:“精通传统刺绣,曾为证物修复提供技术支持。”
那些用死者头发编的蝴蝶,哪里是简单的仪式,分明是他用法医的严谨和绣匠的偏执,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执念。
回到警局时,姜卿辞正对着显微镜出神。
“你们看这个,”他挪开显微镜,屏幕上显示着红绸睡衣的纤维分析,“布料里掺了桑蚕丝,这种工艺在80年代只有云江市的红旗纺织厂用过,而林秀芹恰好是那里的女工。”
宋长清突然“啊”了一声,把1998年的报案记录拍在桌上:“林秀芹案发前三个月,曾去派出所报过失窃,丢的就是件红绸睡衣,说是祖传的款式。”
江云归的目光落在“祖传”两个字上。
韩天野母亲的红绸睡衣,会不会也是从这家纺织厂买的?
他调出红旗纺织厂的旧档案,泛黄的职工名单里,果然有个熟悉的名字。
韩秀娥,1983年退休,正是韩天野的母亲。
“原来如此,”萧停川指尖点过名单上的名字,“受害者不仅穿红衣,还都和纺织厂有关联。林秀芹是职工,吴月娥的丈夫曾是厂长,苏红梅的花店就开在纺织厂旧址对面……”
夜色漫进档案室时,江云归正对着红旗纺织厂的旧平面图出神。
图纸上用红笔圈出的缝纫车间位置,恰好与1998年林秀芹遇害的仓库重合。
他指尖划过纸面,突然发现角落处有行铅笔小字。
“韩秀娥专用绣架存放处”。
“找到了。”江云归把图纸推到萧停川面前,“韩天野母亲当年在纺织厂负责刺绣工序,那个刻着1985的苏绣绷架,本该是车间的公用工具。”
萧停川俯身细看,图纸边缘的折痕里还夹着半张工票,上面的签名歪歪扭扭,正是韩秀娥的名字。
“1985年9月15日,”他念出工票上的日期,与韩母遇害日正好吻合,“她当天还在上班,说不定绷架就是那时被韩天野父亲带走的。”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玻璃,像极了刺绣时绷架撞击桌面的声响。
江云归想起面馆妇人说的红绸蝴蝶,突然抓起车钥匙。
“去云江。”
萧停川挑眉:“现在?”
“韩天野明天可能会去老年大学看排练,”江云归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们得赶在他前面找到纺织厂的老职工。”
宾利驶上高速时,月光在路面洒下片银辉。
萧停川把车载音响调轻,《红色娘子军》的旋律若有若无地飘出来。
是他下午特意下载的。
“你听这节奏,”他敲着方向盘,“和案宗里描述的勒颈频率几乎一致,他果然是跟着旋律动手的。”
江云归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牌,云江市的距离在里程表上一点点缩短。
“他父亲曾是文工团的小提琴手,”他轻声说,“说不定就是用拉琴的节奏控制力道的。”
记忆突然闪回陆远地下室的录音笔,那些人格切换的间隙,似乎也藏着某种隐秘的韵律。
抵达云江市时已近凌晨,两人在公安局招待所借了间会议室。
萧停川翻出老年大学的演出排期,《红色娘子军》的公演时间被红笔标在三天后。
2023年10月15日,距离上起案件正好五个月,比往年提前了整整三个月。
“他在加速。”江云归圈出排期上的主演名单,其中一位领舞的中年女演员备注着“常穿红色练功服”,“目标可能是她。”
窗外的桂花树被夜风吹得簌簌响,萧停川突然想起什么,调出韩天野的流浪汉登记信息。
“他登记的住址在市郊的废弃窑厂,”他放大电子地图,窑厂旁边就是那片种植乌头的山坡,“明天一早去窑厂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他的落脚点。”
天刚蒙蒙亮,宾利就碾过窑厂门前的碎石路。
废弃的砖窑像只沉默的巨兽,烟囱里还缠着几缕破旧的红绸,在风里飘得像只断翅的蝴蝶。
江云归推开窑门时,一股混合着霉味与染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墙角的木板床上堆着件褪色警服,怀里果然裹着个布包。
江云归轻轻解开布绳,里面露出的红绸睡衣上,赫然绣着只血色蝴蝶。
针法与案宗照片里的如出一辙,只是翅尾多了几根灰白的发丝,像是特意补上的。
“这里有发现。”萧停川从砖缝里摸出个铁盒,打开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里面整齐码着五张照片,正是五位受害者的肖像,每张背面都用红笔写着日期,与遇害日完全吻合。
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合影,年轻的韩天野站在纺织厂门口,身边的韩秀娥穿着红绸睡衣,手里握着那只苏绣绷架。
江云归的指尖抚过合影里韩秀娥的笑脸,突然听见窑外传来脚步声。
他拽着萧停川躲到砖垛后,只见个穿旧警服的流浪汉走进来,怀里抱着捆刚摘的乌头,紫色的花瓣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光。
是韩天野。
他走到木板床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红绸睡衣,指尖在蝴蝶翅膀上轻轻滑动,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娘,再等三天,”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等她们跳完《红色娘子军》,我就带您回家。”
江云归握紧了枪,却被萧停川按住手腕。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默契。
再等等,等他完成这场持续了二十八年的执念。
韩天野突然从怀里掏出片黑胶唱片碎片,凑到唇边轻轻亲吻。
阳光透过窑顶的破洞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纺织厂老照片里的纹路。
“该走了。”萧停川低声说,拽着江云归悄悄退出去。
窑外的乌头花丛里,蝴蝶正破茧而出,翅尾沾着的露水在晨光里闪着红亮的光,像极了那只血色蝴蝶的翅尖。
宾利驶离窑厂时,江云归回头望了眼那座沉默的砖窑。
他突然明白,有些执念就像刺绣,一针一线缝进了岁月里。
宾利停在云江市公安局门口时,姜卿辞和宋长清已经带着纺织厂的老职工档案等在门口。
宋长清把一摞泛黄的职工手册抱过来,纸页间掉出张1983年的集体照。
韩秀娥站在第一排,红绸衬衫的领口别着枚蝴蝶形状的发卡,和案宗里那只血色蝴蝶的轮廓几乎重合。
“找到三位还在世的老同事,”姜卿辞指着手册上的名字,“张桂兰,当年和韩秀娥同组刺绣;□□,负责仓库管理;还有王秀莲,现在在老年大学当舞蹈老师,就是《红色娘子军》的领舞。”
江云归的目光顿在“王秀莲”三个字上。
正是他昨晚圈出的那位主演。
“去见张桂兰。”他合上手册,指尖还残留着照片上发卡的金属凉意。
张桂兰的家在纺织厂的老家属院,楼道墙上还贴着褪色的“安全生产”标语。
老太太颤巍巍地翻开相册,指着张刺绣作品说。
“这是秀娥当年绣的,《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用的就是厂里特供的桑蚕丝。”
绣品上的吴琼花穿着红绸军装,腰间系着同色腰带,和受害者身上的睡衣款式惊人地相似。
“她总说,这红绸子像夕阳,能照得人心里暖乎乎的。”张桂兰抹了把泪,“后来她男人总打她,把她关在阁楼里,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她绣东西了。”
“她男人是不是常在家拉小提琴?”江云归突然问。
“是咧,”老太太点头,“尤其是晚上,拉的净是《红色娘子军》的调子,听得人心里发毛。有次我路过她家窗下,听见秀娥哭喊着说别用琴弓打我……”
萧停川的笔在笔记本上顿住,琴弓的弧度与勒颈的轨迹重叠,那些藏在旋律里的暴力,终于有了具象的轮廓。
从家属院出来时,宋长清发来消息:王秀莲今天请假没来排练,手机也打不通。
“坏了。”江云归拽开车门,“去她家里。”
王秀莲的家在老年大学附近的老式居民楼,门虚掩着,门缝里飘出《红色娘子军》的旋律。
江云归推开门的瞬间,看见客厅中央的地板上,王秀莲穿着红色练功服倒在地上,左手掌心赫然躺着只血色蝴蝶。
韩天野站在窗前,手里握着那只刻着“1985”的苏绣绷架,红绸睡衣搭在肩头,像件沉重的披风。
“你们来了。”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她跳得不像,吴琼花的腰应该再挺重点,像我娘当年那样。”
江云归的枪稳稳地指着他,却看见他缓缓解下肩头的红绸睡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警服。
“1995年复查案子时,我在父亲的小提琴盒里发现了这个,”他举起绷架,上面还缠着几根灰白的发丝,“是娘的头发,他用这个勒死了她。”
萧停川慢慢靠近,余光瞥见茶几上的黑胶唱片。
《红色娘子军》的最后一曲正转到尾声。
“你父亲1987年就病死在狱中了,”他轻声说,“你在替谁复仇?”
“替1985年的韩天野。”他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唱片的杂音,“那个躲在衣柜里,看着父亲用琴弓抽母亲的孩子。”
江云归的指尖猛地收紧,衣柜的黑暗瞬间漫过来。
和二十年前陆远把他锁在衣柜里的触感一模一样。
原来所有的创伤,都藏着个不敢睁眼的孩子。
韩天野突然将绷架举过头顶,猛地砸向地面。
红木绷架裂开的瞬间,里面掉出个小布包,滚到江云归脚边。
打开一看,是枚蝴蝶发卡,和张桂兰相册里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翅尾缺了块,用红绸小心翼翼地补上了。
“这是娘留给我的,”他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个迷路的孩子,“她说蝴蝶断了翅膀也能飞,只要心里有光。”
警笛声从楼下传来时,韩天野突然对着王秀莲的尸体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住了,”他轻声说,“我只是想让娘看看,红绸子在舞台上是什么样子。”
被带走时,他经过江云归身边,突然低声说:“那只蝴蝶,翅尾的发丝是我自己的。我想陪她一起飞。”
阳光透过客厅的玻璃窗,照在地上的血色蝴蝶上。
江云归蹲下身,用证物袋小心地收起那枚发卡。
布包上绣着行小字,是用褪色的红丝线绣的:“天野,娘等你带我回家。”
萧停川拍了拍他的背,远处的唱片还在转,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像谁轻轻剪断了缠绕二十八年的丝线。
离开云江市时,宾利路过老年大学,《红色娘子军》的排练声隐约传来。
江云归望着窗外掠过的红绸练功服,突然想起韩天野衣柜里的警服。
原来他从未想过真的逃离,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给那个困在阁楼里的母亲当警察。
车载音响里,《红色娘子军》的旋律重新响起,这一次,江云归没有关掉。
他望着后视镜里渐渐缩小的云江市,突然明白,有些蝴蝶不需要破茧,它们早就在受害者的掌心,在凶手的发丝里,在所有未说出口的惦念里,悄悄飞过了漫长的岁月。
看守所的探照灯在暴雨里晃成模糊的光斑,韩天野拽着狱警的枪套撞开铁门时,雨珠在他脸上砸得生疼。
停车场里,辆沾满泥点的警车钥匙还插在锁孔里。
是昨晚送嫌疑人时忘拔的。
引擎发动的轰鸣混着雷声炸开,他猛地打方向盘,轮胎碾过积水,在地面拖出两道狰狞的水痕。
“韩天野越狱了!”
萧停川的手机在副驾震动,江云归瞥了眼屏幕上的监控截图,男人警服领口的蝴蝶发卡反光刺眼。
“他抢了辆警车,往临江方向跑了!”
宾利的引擎瞬间咆哮起来,萧停川猛打方向盘,轮胎在警局门口的水洼里打滑。
雨刮器疯狂摆动,前方的雨幕里,警车尾灯像两颗猩红的星子,正一点点钻进浓雾。
“他在找死。”江云归攥紧枪套,指尖被冷汗浸得发滑。
韩天野藏在衣柜里的童年阴影,此刻正化作油门上的疯狂。
“他要跳崖。”
临江市与云禾市交界的断云崖,是韩秀娥当年跳崖的地方。
二十八年过去,崖边的护栏早被风雨蚀得斑驳,崖底的涛声在暴雨里听着像谁在哭。
警车在崖边急刹,韩天野推开车门时,红绸睡衣的一角从警服里飘出来,在风里抖得像只折翅的蝶。
他转身举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疾驰而来的宾利,扳机扣动的瞬间,萧停川猛打方向盘,子弹擦着车门飞进雨里。
“下车!”韩天野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枪口抖得厉害,“江云归,你下来!”
江云归推开车门,雨水瞬间浸透衬衫。
他慢慢举起手,枪套的轮廓在湿透的衣料下隐隐可见。
“你想干什么?”
“我娘当年就是从这儿跳下去的,”韩天野指着崖边的碎石,那里还嵌着块褪色的红绸,“她说红绸子能带着她飞,可她摔在底下,红绸缠在礁石上,像只被撕碎的蝴蝶。”
萧停川悄悄绕到侧面,手在口袋里摸枪。
空的,早上换衣服时落在办公室了。
“妈的。”萧停川低声咒骂。
他冲江云归使了个眼色,指尖在雨里划出“拖延”的口型。
“你看这发卡。”韩天野突然从领口拽出蝴蝶发卡,翅尾的红绸在雨里滴水,“我补了二十八年,还是没补好。就像我娘的死,我补了二十八年的仪式,还是填不上那个窟窿。”
江云归的目光落在他扣着扳机的手指上,指节泛白,像当年握着苏绣绷架的力道。
“你不是想让她飞吗?”他声音放轻,雨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现在放手,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韩天野突然嘶吼,枪口猛地抬高,“她在底下等我呢!她说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敢陪她——”
枪声在雷声里炸响,子弹擦着江云归的耳际飞过,钉进宾利的引擎盖。
萧停川猛地扑过去,却被韩天野侧身躲开,男人转身钻进警车,引擎的咆哮像头濒死的野兽。
“他要撞过来!”萧停川拽着江云归往后退,脚下的碎石在湿滑的崖边滚动。
警车的远光灯突然亮起,两道惨白的光柱刺穿雨幕,正对着他们的胸口。
江云归的手摸到枪柄,指腹扣住扳机。
可韩天野眼里的疯狂,突然和陆远在地下室举刀的眼神重叠。
他猛地偏过枪口,子弹打在警车的轮胎上。
爆胎的巨响里,警车失控地扭了扭,却还是带着毁天灭地的势头冲过来。
萧停川一把将江云归拽进怀里,转身扑向侧面的岩石。
剧烈的撞击在背后炸开,宾利被撞得半边悬在崖外,而警车的前半部分已经探出护栏,轮胎在虚空里徒劳地转动。
韩天野在驾驶座上抬头,红绸睡衣的碎片从车窗飘出来,被狂风卷着飞向崖底。
他看见江云归沾满血的脸,突然笑了笑,像个终于完成刺绣的匠人。
“告诉她……我补好了……”
话音未落,警车猛地往前一沉,连人带车坠向崖底。
沉闷的撞击声从谷底传来时,江云归突然想起那枚蝴蝶发卡。
翅尾的红绸,终究还是没能带着他飞。
萧停川抱着江云归滚到安全地带,后背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怀里的人咳嗽着吐出鲜血,朝着他的怀里蹭了蹭,染红河面的手指还在痉挛。
“疼……”
“不疼……”萧停川的声音发颤,“我叫救护车了……”
“萧停川……”江云归轻声呢喃,“……我疼……”
这是江云归第一次述说他的感受。
从前无论疼与不疼、痛与不痛,他从来不会说出口,只会把所有的疼痛埋在心底,不告诉任何人。
萧停川摸到江云归后背的伤口,血正从指缝里往外涌。
“云归,不疼。”
萧停川用尽全力抱着江云归,轻声安慰着他。
“我在,我永远都在,别怕,云归。”
江云归望着崖边旋转的雨珠,意识渐渐模糊。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韩天野飘向崖底的红绸,在涛声里轻轻起伏,像谁终于松开了攥了二十八年的丝线。
暴雨还在下,断云崖的风里,似乎有蝴蝶振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