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赛特与荷鲁斯再度返回神庙。不同于白天,这一次,有了艾利诺斯陪同。
就在一刻钟前,艾利诺斯以审讯为由,当着骑士长的面将二人带走。询问后,得知两人是为调查蒂亚一案而触犯规条,一行人随之折返神庙。
夜幕低垂,四周一片寂静,唯有脚步声在长廊间回荡,格外清晰。
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焚烬余香,三人谨慎地在黑暗中前行。即便白天经常出入于此,夜色笼罩下的神庙仍不免透着几分陌生与诡谲。
“这里头黑得啥也看不清。”赛特道,一行人步入大殿,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微弱的月光勉强替众人指路。
“我去取备用火把,印象中好像在这附近。”艾利诺斯道,说罢,凭借白天对神庙的记忆,一路摸黑而去,徒留赛特和荷鲁斯不知所措地守在原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氛围,那是长达数秒的死寂,却无人敢率先打破沉默。
赛特默默低着头,坐立难安,脑中画面怎么也挥之不去——那是祭坛之下,一场因耗子而起的闹剧。
在荷鲁斯面前,他出尽了洋相,偏偏还是以最丢人的方式。如今一闭眼,脑子里全是荷鲁斯那张因羞愤而泛红的脸,想到这儿,怕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赛特用力晃了晃脑袋,企图摆脱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话说回来,一向冷漠的荷鲁斯居然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么?他实在难以将眼前的男人与记忆中自恃甚高的天空之神联想到一处。
不过如今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挽回自身形象。否则别提恋人,只怕连朋友都当不成。
赛特用余光悄悄瞥向荷鲁斯,朝他挪去两步,别过脸,怯懦道:“那个,今儿的事……对不起。”
“嗯?”
“都怪我——不,不对!都怪那只老鼠!害我把事情搞砸了,还连带拖累哥哥。”赛特伤心演绎,头已然低得不能再低,就差没直接把委屈两字焊脸上。
“这事儿不全赖你,”荷鲁斯口吻淡然道:“所以你也别自责了。”
“哥哥当真不生我气?”赛特小心翼翼试探道:“包括那件事?”
“那件事?”荷鲁斯问。
赛特犹豫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开口:“就、就栽你裤.裆里那件——”
“滚!”
打趣间,艾利诺斯持着火把归来。微弱的烛光在阴风中摇曳,忽明忽暗:“只找到这一个。”语毕,顺势将火把递给荷鲁斯。
作为唯一看得见蒂亚灵魂的人,荷鲁斯担起领路的责任,持着火把走在最前头。赛特紧随其后,艾利诺斯则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队伍前行之初并未发现异常,直至三人穿过大殿,抵达祭祀厅。
荷鲁斯脚下一顿,赛特没来得及反应,径直撞上其后背。
“怎么回事?”赛特询问,许是受氛围影响,连说话的音量都不自觉压低几分。
“前方可是有什么东西?”艾利诺斯探头查看,只见荷鲁斯正死死盯着地面,不发一语。
赛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并未看见任何可疑的东西。
但赛特和艾利诺斯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看来空无一物的地方,从荷鲁斯眼里投射出的却是另一幅景象。
血,遍地的血。
荷鲁斯缓缓蹲下身,用手指探向那抹殷红,指尖传来的温热让他心头一颤,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而升。
他警惕地高举手中烛火,摇曳的烛光照映在蜿蜒的血迹。他循着血迹,屏息而行,最终来到祭坛面前——只见鲜血的尽头,赫然躺着一个人。
“什……”荷鲁斯踉跄后撤,直到后背抵上赛特的掌心,那份支撑才使他从惊骇之中回神。
“你看见了什么?”赛特道,收起平日的造作,口吻出奇地冷静。
荷鲁斯再次用火把照向祭坛,光影交错间,映入眼帘的是一白衣女孩,显然已没了生命迹象。
她微微张着嘴,眼神空洞、注视着前方,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蒂亚她就在那里。”
“白色的裙子全是血。”
“祭坛上到处都是。”
“她的手脚布满瘀青,脸上也有少许。”
荷鲁斯道:“生前疑似遭受虐待,不排除凶手所为。”
他详细向二人描述所见,随着细节被一一揭露,神情也愈发凝重。
艾利诺斯下意识捂住了嘴:“怎会如此……”
赛特追问:“除祭台之外,现场可有血迹残留?或拖拽、搬运痕迹?”
荷鲁斯巡视一圈,如实回答:“地面可见些许血迹,据推断,应是自祭台滴落,并未发现搬运痕迹。”
“没有搬运痕迹……说明这里应该就是第一案发现场,”赛特喃喃道:“小蒂亚确实是在神庙中遇害。”
“可谁又会做出这种事?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痛下杀手?”荷鲁斯不解,攥紧的拳头愤而发颤,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三百年间,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以为看透世道人心,却终究低估了恶——原来,能恶得这般纯粹。
赛特托着腮,眉头深锁,沉思半晌,缓缓开口:“能在夜晚自由进出神庙,只能是神职人员。”
“但也不能排除非法闯入者。”艾利诺斯几乎下意识辩护。
“确实有理,”荷鲁斯道:“不过我更倾向于伽罗的说法,否则如何解释蒂亚昨夜的表现?”
“此话何意?”艾利诺斯困惑道,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无意冒犯,可昨日小蒂亚明显是在见了您之后变得异常。那害怕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我知道她肯定看见了什么。”
“慢、慢着,”艾利诺斯不安道,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什么意思?你们难道在怀疑我不成?”
“您先别紧张,”荷鲁斯坦言,口吻平缓却不失坚定:“实不相瞒,我确实想过这个可能性,但后有证据指出,您是凶手的假设并不成立。”
闻言,艾利诺斯更显困惑:“那你的意思是……”
只见荷鲁斯张了张口,半晌,道:“小蒂亚害怕的从来就不是您,而是您身穿的那件袍子。”
那身象征着祭司高贵身分的长袍。
“我不明白,”艾利诺斯道,更像是不愿接受这套说词:“若真如你所言,凶手是神职者,又为何对一小孩子下手?”
是意外?仇杀?抑或蓄谋?
“许是为了进行某种宗教仪式,”赛特阴沉着脸道:“会出现在祭坛上的东西无非两种,一圣器具,二祭品。”
艾利诺斯一怔,双眼在震骇中缓缓睁大:“你的意思是……活人献祭?”
赛特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活人献祭的案例,古今中外数不胜数,倒也谈不上稀奇。”说罢,撞着胆来到祭坛前:
“不过与其纠结于献祭,当务之急,应先确认蒂亚的死因以及致命伤的具体位置。哥哥,你能帮我查看么?”
“嗯。”荷鲁斯手持火把,小心翼翼向祭坛靠拢,就在他凑近的瞬间,突然,女孩猛地坐起,吓得荷鲁斯一激灵,当即连退数尺。
“怎么了?”赛特问,投去疑惑的目光。荷鲁斯刚欲解释,就见本应死去的女孩面无表情地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直至穿过赛特的身体。
“哥哥为何盯着我看?”赛特挑起半边眉毛,察觉荷鲁斯的视线正不安地在自己身上游移,好似在极力确认着什么。
“你……身体可感觉有异?”荷鲁斯试探道,快步上前,伸手在赛特身上反覆摸索,动作之急切。
“能有何异?”赛特觉得奇怪,却并未阻拦,只是任由荷鲁斯从肩膀一路探到胸口:“倒是哥哥,都看见什么了?”
“穿过去了,”荷鲁斯沉声道,目光紧锁,手上动作不敢懈怠半分:“就在刚才,小蒂亚从你的身体穿过去了。”
赛特先是一愣,可惊讶之色很快又让笑容给取代,他饶有兴致道:“真少见啊,哥哥这是在担心我?”指尖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赛特微微眯起眼,上扬的嘴角似笑非笑,好似在有意享受这份不合时宜的亲近。
“还能笑,证明人没事。”荷鲁斯道,默默将手收回,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
随后,他将目光投往大殿方向,只见蒂亚正自顾自地朝着大殿走去,她的眼里黯淡无光,没有丝毫生气,活像个行走的陶瓷娃娃。
赛特沿着荷鲁斯目光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视线的尽头什么也没有,徒留一无人大殿,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冷清。
“是小蒂亚么?”艾利诺斯小声试问。
“嗯。”荷鲁斯点了点头。
说话间的功夫,蒂亚已然来到大殿入口,在石柱后方驻了足。而那位置不是别的,正是白天玩捉迷藏时的藏身之所。
荷鲁斯走近一瞧,下一瞬,一股凉意迅速窜上背脊——这哪里是驻足?她分明从未停下前进的脚步。
抬起、落下、抬起、落下——只见蒂亚正以一种生硬的步态,机械式地踏步,可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走,都丝毫没有前进的迹象。
在她面前,仿佛有堵无形的屏障阻挡了去路,真要荷鲁斯形容,就好像……
“——好像被困在了那里。”荷鲁斯喃喃道。
“她好像出不去,有什么东西挡在那里。”
“有东西挡在那里?”赛特眉头一蹙:“此话何意?”
“我也不清楚,”荷鲁斯推测:“可能是一堵看不见的墙,又或者某种无形的力量,正试图阻止她离开。”
“无形的力量……”艾利诺斯喃喃道,默默复诵,半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我好像知道你在说什么,”随后自顾自道:“这么一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此话何意?”荷鲁斯问。
艾利诺斯没有立即回答,从容转身,在一旁闲置的长椅上落座,片晌,缓缓开口:
“我曾在古籍中读过,书里讲述的现象与小蒂亚的情况极其相似,”艾利诺斯认真回忆道:“灵魂卡受羁绊所束,只得于界内徘徊;纵使步履不停,终难踏出此地。”
艾利诺斯肯定道:“因此我斗胆猜测,小蒂亚的真实身份应当是灵魂卡,而非最初认定的昼伏灵。”
确实,单听叙述,比起昼伏灵,小蒂亚更像是灵魂卡。不过还有一点令荷鲁斯不解:
“您刚说的羁绊是指?”
“灵魂卡脱离肉身,遵循本能寻找巴结合,是为羁绊之象。”艾利诺斯解释:
“羁绊以灵魂巴为中心,向外延伸出一假想圆。圆的周界被称作“界”,亦是羁绊所能抵达之最远距离。一旦灵魂卡试图突破‘羁绊’,便会触发‘界’,从而形成受困于无形屏障之中的假象。”
荷鲁斯似懂非懂:“按您的意思,小蒂亚的灵魂巴此刻必然就在附近?”
否则便不会触发羁绊。
“正解,”艾利诺斯道:“准确地说,是在这神庙之中。”
“可那日我和伽罗分明在边陲之地见到她的墓碑,这又该如何解释?”对此,荷鲁斯百思 不得其解。
灵魂巴,即心脏。既下葬,心脏没道理不跟着入土。又除非有人在事后掏出心脏,刻意藏在神庙之中。可如此大费周章,目的何为?
“我认为这项假设并不成立,”赛特分析道:“心脏若是被人掏出,巴和卡也早该结合才是。小蒂亚自然不会是如今的灵魂卡。”
“因此我倾向于相信心脏没有被掏出。”艾利诺斯道。
荷鲁斯微微蹙眉:“我不明白。”
只听艾利诺斯幽幽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藏在神庙里头的东西,从来就不是心脏?”
“那是?”
“尸骨,”说话的全程,赛特面不改色,仿佛早已猜到结果:
“如果我设想得没错,那墓碑就是个幌子,小蒂亚的尸骨此刻应当就藏在神庙中的某一处,连同心脏一起。”
荷鲁斯闻言,心头一震,可转念一想,不对。
形成羁绊的先决条件,便是确保心脏完好无损。自古以来,人们的处理方式是将心脏单独取出,浸泡在装有福马林的卡诺卜坛后再入棺。
可问题来了:“心脏既未被取出,又如何保存,形成羁绊?”
随着时间推移,肉身终将腐烂,心脏亦是,如此一来,灵魂巴将不复存在,又何来羁绊一说?
可荷鲁斯偏偏忘了,这世间尚有一物,与灵魂巴绑定,不腐不朽,永不散尽,那便是——
“真名·仁,”赛特道,缓缓朝大殿入口走去。在荷鲁斯和艾利诺斯的双双注视下,道出解答:“肉身也好,心脏也罢,终将随着时间推进而**。但真名却不一样,作为一切生灵存在过的证明,它注定无法被抹灭。”
“你的意思是……”
只见赛特张了张口,道:“与其说是心脏在召唤灵魂卡,不如说真正实现羁绊的是那真名·仁。”
真名,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亦被视作生命的构成式。它将代替消失的巴,与灵魂卡结合,形成完整的阿赫。
而赛特三人所要做的,即是找出神庙中那具承载着真名·仁的女孩尸骨。
至于边陲之地的墓碑下究竟埋藏着什么,迄今为止,仍然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