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我开始对成绩焦虑。那时候陈明朗已经不再跟我同桌,我们之间的联系淡了很多,我也只有通过隔了好几层的共同朋友,才知道他好像还在画画,不知道是想走艺术路线,还是在排解压力。说实话,那时候我也不那么关注他了,转而开始关注班里另一个女生。这女生叫彭慎微,也很奇怪,主要怪在她成绩明明可以去实验班,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普通班蹉跎。我最近经常回忆起高三的一件事,当时数学考试卷子改下来了,我得了满分。天呐,我居然还考过高中数学的满分,虽然应该只是一场随堂小测。
我拿着满分的数学卷子,看着它,飘飘然的,有一种不可思议之感。彭慎微还有几个其他同学都围过来,叽叽喳喳的也要来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说:
不会……写错名字了吧,我怎么可能考数学满分。是不是彭慎微你的卷子,不小心写了我的名字?
天呐!天呐!天呐!
很难想象,我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我好想锤自己一拳。
啊,好痛。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梦到自己回高中复读,大概就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而且这个梦还是连续剧,断断续续地连载着,有时候是跟大学同学一起,还有时候是跟小学同学一起高中复读。很奇怪。但是有一个设定非常明白,就是梦中的数学老师不管事,只负责发放试卷和练习册。因为没人管,梦中的我也就理直气壮地不写数学作业。明日复明日,我梦中的数学作业终于堆积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让我每次看到都很慌张,因为慌张,我就更加不敢看,更加不去写了。只是跟朋友一起去吃饭。我还以为我们会吃什么有重要意义的东西,结果梦的最后是我俩在学校的便利店,一人买了一桶泡面吃。
原本,我想写高中时候我暗恋陈明朗的故事,不幸的是,这个故事被写出来之后,它的走向已经不再受到作者最初想法的控制,变成了我的高中心情日记。而且更恐怖的是,写着写着我也开始怀疑,我当时对陈明朗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主要是这些年颠沛流离,很多一手的历史资料,也就是我真正的高中心情日记早就不知道到哪去了。高中的时候,我经常考虑陈明朗的事情,跟他也离得很近,经常见面,因此能够发生一些事情,产生不少情愫。可现在的我,只是一个默默敲打着键盘的失意人,试图用青春回忆掩盖现实的痛苦。一本教写作的书里说,小说作者常常声称自己的作品“纯属虚构与现实无关”,但其实他们都明白,自己写下的每个字背后都是现实的原型,只是他们会混合杂糅,使得现实的原型分散在好几个人物,或是好几个情节之中,不那么容易被发现。发表后,他们不得不做贼心虚、掩耳盗铃地打上“纯属虚构与现实无关”的声明,然后祈祷故事原型不要看到,或者发现之后宽宏大量地不跟自己计较。
我一边写,一边也这样祈祷。
曾经一段时间,我试图寻找救赎。一个救赎的方子开在我面前,它问:
1、你觉得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2、你觉得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怎样的一个人?
3、你希望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怎样的一个人?
面对这三个问题,我傻眼了,终于明白救赎为何如此难得,首先这些问题就相当深刻,令我避之不及。凭空地评价自己很困难,我最多只能写一些事情,比如顾惊鸿怎么跟我渐渐疏远,然后从中体会到“原来我是这样的人”。一个虚伪的人、一个试图赶时髦的人、一个不愿意吃亏的人。至于别人如何评价我,这更不是我闭门造车就能造出来的东西,我需要找到“别人”,然后问。而且还得是匿名的问法,不然对方多少会说几句官话,官话听得越多,我跟真相的距离就越远。没办法,如果非要我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找出高中时答政治大题的套路和解决办法,辩证地看待这个问题,我在别人眼中想必是有好有坏,好的部分比如说,我试图讲笑话让大家都开心一点,坏的部分比如说,自我意识过剩以为世界都要围着自己转,常常忽视别人的感受。终于到了最后一题,我希望别人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呃,很难答。有用的人?现在的我会是这么想,因为只要你还想活下来,你就得满足这个条件。但是从前的我想的是另一个答案,比如说,酷的人。
彭慎微和顾惊鸿是我高中所能认识的人里,最酷的两个人。彭慎微真的很酷,比如说,她明明能去实验班,但就是不去,就喜欢在普通班呆着,就是玩。不过她跟大家关系都很好,大家都喜欢她,呃,我也喜欢她。我应该还是可以喜欢她的吧,只不过跟我喜欢班主任一样,非常深柜、口是心非、令对方摸不着头脑,我慎重地接近,谨慎地开口,搞得对方也十分不解,问,你有什么事吗?
彭慎微应该也,不算讨厌我。我现在还在写东西,也有她的一份功劳,我给她看过《失恋2.0》,讲述一位观众迷恋演出者,最后爱而不得失魂落魄的故事。是这样的,这个故事是在课余的、我有灵感的时间,潦草地写在笔记本上,并且经过涂改,从卷面整洁程度上看相当面目全非的。现在想起来,我很佩服我自己能给彭慎微看这样粗糙劣质的东西,很酷的彭慎微,当时喜欢的是英美流行文学,并且不看中译本。可是她看了我的小说,并且跟我说,那个谁谁谁是不是喜欢那个谁谁谁。
“那个谁谁谁”到底姓甚名谁,我已经忘了,毕竟是很久以前的小说,但是我要强调,彭慎微准确地说出了我小说里主角的名字,这是我的第一位读者乔宝宝同学都没有办到的事情。当然,小乔同学对我拙劣的早期作品也是相当支持的,具体地说就是,她帮我把《失恋1.0》发表在了校刊上面。
晚自习课间,小乔被校刊编辑部的学姐叫出去聊工作,回来之后看到我,突然想起来我的小说。她兴奋地告诉我下期校刊正好在征稿,如果我不介意她可以让学姐帮忙看看《失恋1.0》能不能被登在下期。很巧,《失恋1.0》在被我潦草地创造在笔记本上之后,由于我对它的偏爱,又被精细地誊抄在了稿纸上,所以还算拿得出手。小乔拿着稿纸兴冲冲地去找学姐,下个课间拿回来,跟我说妥了,学姐觉得有点意思,让我回家之后发电子稿到校刊投稿邮箱。
邮件发出去之后,我就开始期待下期校刊。可是拿到之后,我翻开目录,才发现没有《失恋1.0》的大名,有点失落,我想着是不是落选了,看起来小乔的学姐不咋可靠,关系不够硬啊。于是我打算看看打败《失恋1.0》的都是些什么对手。不幸的是,我看到了《失恋1.0》,它近乎面目全非地蜷缩在角落,没有姓名和作者,删节了很多不适合出现在健康的校刊上的内容。
我从前对顾惊鸿一直有个疑问,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的现行秩序受益者会反对现行秩序,现在想起来,其实只有受益者的反对,才是真正的反对。像我这样过得很差的抗议者,往往只是试图从反对中牟利。就像一个真正反对出轨的人,即便有出轨的机会也不会出轨,而有些人除了把交往对象之外没人看得上,根本没有出轨的机会,还拉扯出一面反出轨的大旗,多半只是为了更好地骗交往对象。所以说,酷的人一定是能做什么而不做,比如彭慎微能去实验班而不去,顾惊鸿能当好学生而不当。我从前一直没有领会到这个精髓,只是盲目地模仿表面,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我选择当个没用的废物,还试图以无用之用这类冠冕堂皇的话包装自己,相当的可耻,可惜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像一只被困在矿泉水瓶里的苍蝇一样四处乱转,一边焦虑、一边恐慌,总觉得四处都是困境,没想到是从前的自己自顾自地要当那只最酷的苍蝇,所以一头钻进了这个矿泉水瓶里,划地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