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值此辞旧迎新之际,我终于从旧物中翻出了没用的东西,被装在塑封袋里的、薄薄的、黑白的纸质台历。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有时候我想找到什么东西,偏偏找不到,只能找到一些跟我想找的东西有点关系的废物。这时候我就会想,为什么我当时把废物放在这里,把重要的东西慎重地收纳到了精心准备的地方,以至于废物在我的漫不经心之下被保存了下来,重要的东西反而因为种种原因不见了。就比如这一次,我肯定不是想找这个糟心的台历,我是想试试能不能找到陈明朗给我的信。
这个台历,仔细看呢,也并不那么让人讨厌。它的设计精巧,构造简洁,配色只有黑白,又不占地方,其实跟我本人的脾性是相当符合的。但是它让我失去的东西,我一看见就能想起来。不仅仅是失去的东西,还有满怀期待地收到这么个破玩意的那种失望的心情。不说永生了,十年之内我估计我自己是忘不了的。这么记仇真是抱歉,我随便说的。说实话,我并不抱歉,反而在心中肆虐着幼稚的仇恨。
高一的新年晚会,负责策划的班委通知说,要准备礼物,晚会有一个礼物互换的环节。我很认真地思考了好几天自己有什么是值得送给别人的东西,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要有点意思,又不能太脱线了搞得收礼的人看不懂。反复筛选之下,我终于选中了我当时非常喜欢的一本漫画。呵呵,它并不是一本普通的漫画书。首先,它是硬皮精装的,其次,它是我原价在校门口书店购入的,最后,我还精心地挑选了好多张同样是我当时很喜欢的漂亮小卡片,在上面摘抄了很喜欢的句子。其中有一张卡片上还写着我对收到礼物的人的寄语——担心收到礼物的人可能会想要空白的小卡片,我又塞了好多张没写字的进去。我把这些礼物用包装纸包好的时候,短暂地感到可惜。我想,要不要换一个我没那么喜欢、没那么珍惜的东西作为礼物送去呢?我真的很喜欢那本漫画,真的很喜欢那些卡片。还有,万一收礼物的人不喜欢它们呢?
但最后我还是把这些东西都包好交给班委了。我怀抱着善意,想着别人应该也是这样,精心挑选了礼物,交换起来也不亏。
晚会很快就来了,副班长拿着箱子让大家抽号码,抽到了可以去选对应的礼物。那些礼物早就标好了编号,摆在教室窗台上。我抽签前大致看了看,大部分还是不亏的。但是每当目光瞟到格外单薄的几个礼物上面,我的心总会不由得一颤,暗自祈祷千万别抽到这种破玩意啊。
……不幸的是,我抽到了。我抽到了之前最看不上的破纸片,拿近了、拿到手了才发现那是台历,非常薄的两张纸片,支撑的台子都只是稍微硬点的纸片。分礼物的班委见我愣在那里,大概也明白我是准备了“上上签”结果自己抽到“下下签”的大倒霉蛋之一,于心不忍地示意我这两张破纸旁边还有一个盒子,也是这份礼物的一部分。我麻木地拿起那个盒子,它的正面是透明的塑料,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橘色的玩偶。我拿出来,它是塑料的,我不认识它是谁,盒子上和盒子里面也没有任何的说明。这就是我在新年晚会交换到的礼物的全部。
当时的我,好像并没有很激动,反正还没有现在看到这两张破纸的我激动。我肯定是有一点失望,有一点郁闷,但是并不表现出来。我若无其事地把这些东西收好,然后去找是谁拿了我的礼物。很好找,那本书颜色非常鲜艳,我用的包装纸颜色也很显眼,那份礼物是言叡收的。言叡是个温和的女生,在班里人缘出奇的好,我记得那时候她总说自己要去学心理学,现在却在国外念兽医,可谓是人生无常。
言叡说她很喜欢这份礼物,我破碎的心稍稍得到了慰藉。跟言叡聊天的时候,我知道了我收到的东西是谁准备的,一个不熟的男生,不记得名字了。我永远记不全同班男生的名字,因为不熟。刚转学来的时候帮忙登记成绩,所以我经手过不少班里同学的花名册,大概是某种想要彰显特权的心理作祟,我偷偷留下来了一张自己收起来了。现在看到那张纸,我惊觉大部分人已经消散在记忆中,看到名字只觉得陌生:我真的跟这个人同班过吗?
我跟这份礼物的主人就是这样,话都没说过两句的陌生。
我珍惜的漫画书,我写了三个晚上的小卡片,最终换了这些东西回来。我把塑封袋上的灰擦干净,打开袋子取出了那张薄薄的台历,支起来,把它摆在前几天别人送我的一本厚厚的日历旁边。薄薄的纸质台历在这本巨无霸一样的、甚至还配有插画的日历旁,显得那么单薄,也突兀地显示出它早已过期十数年的事实。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礼物真合适啊,再合适不过了,新年礼物,就应当送台历,不是吗?多么有新年的氛围啊,多么实用啊,反而是我的漫画书,相当违和,莫名其妙。我当时不喜欢这份礼物,只是因为当时的我还不习惯用台历,是一个完全不去记录、从根本上缺乏仪式感的人,是个两脚悬浮空中,随便自我感动的人。如果我当时能明白这一点就好了。
有时候,也是近几年我才开始发现的,我意识不到自己是多么糟糕的一个人。我好像一个独裁者,一个自恋症患者,渐渐才发现这个世界不只有我自己一个,还有别人。很多时候我以为是我自己做得好,所以做到了某事或者维持着某段关系、某种状态,其实根本就是运气好或者别人在努力、在付出、在忍受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我。这个发现常常令我相当痛苦,它无时无刻不颠覆着我的认知的。我承认它的同时,也意味着我承认我错了,我有愧于某人,我曾经以为的理所当然是如此脆弱。我并不是自认为的完美的神,只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小丑。
班级的新年联欢之后还有学校的新年舞会。男生可以邀请女生,女生也可以邀请男生;男生可以邀请男生,女生也可以邀请女生。要不要邀请陈明朗,我这么想,但是又很犹豫,因为我没有这种舞会需要的礼服,说实话也不太想穿那种东西。我只是模糊地觉得,跟陈明朗一起在这种地方玩,应该很好玩。不幸的是,第二天早上,我就目睹陈明朗被别人邀请了,那个人就是顾惊鸿。
顾惊鸿先是哀叹说自己想去舞会,但是没有舞伴。陈明朗自然是话赶话地让他找一个,没想到顾惊鸿歪头问他:不然咱俩一起去,反正这次男生也可以邀请男生。
我坐在陈明朗旁边,那时候我跟顾惊鸿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他看起来也不打算搭理我的样子。不过在如此近的距离亲眼目睹顾惊鸿邀请陈明朗去舞会,还是让我的脑子短时间有点转不动了。
什么什么?啊??你们俩???
好消息是,陈明朗拒绝了。坏消息是,陈明朗之所以拒绝,是因为他已经有舞伴了。
舞会开始之前,我终于搭上末班车,成功报名舞会服务员,可以光明正大地独自进会场,而且还不用穿礼服。我从朋友那借了一套帅气的西装,想着我要成为全场最高冷的酷帅服务员。我们班同样报名成功的还有言叡。我们俩跟王府门口的两座石狮子一样矗立在舞会大厅的门口,相当无聊。我一开始还试图不讲话装高冷,最后忍不住向自己的虚荣心妥协。我问言叡能不能帮我拍个照,我想留作纪念,言叡答应了。我摆出最装逼的姿势,言叡摆弄着我的手机。拍好了,她把手机递给我,我看到那张照片的第一秒就意识到:我要删了这玩意儿。这个杀马特的KTV陪酒小妹绝对不是我,起码不是我想象中的我。
这样的场景,在我的一生中时常出现。我梦想中的、想象中的、虚构出来的自己跟真实的自己大相径庭。我总觉得自己是神,我写小说,创造一个我能当神的世界,在小说的世界里控制一些角色的命运,看到读者们露出吃屎一般的表情,这让我僭越神的**略微得到满足。不幸的是,从小说世界中出来,小说作者的实体还是会重重地摔在现实的地面上,现实是由真正的神、上帝、命运、天意……总之是由不受我控制的东西掌控。祂有时候将我高高地捧起来,让我品尝到那种僭越的快感,有时候又将我重重地摔下去,让我焦头烂额、夜不能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五年前我还经常因此怨天尤人,到了现在,那种心情都淡化了很多。这是否意味着一种生命力的衰退也未可知。这些年来,我几乎只靠着本能活着,再遇到那种焦头烂额、夜不能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遇,也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心想老天啊,你还能怎么对我,仿佛在欣赏与自己无关的一场戏剧,作为观众好奇主角什么时候会到达极限;而再尝到**的、僭越的快感时,我也变得更加谨慎、更为恐惧,因为我已经见过太多伪装成糖衣的炸弹,等我心满意足地品尝完甜品时,定时炸弹也到了时间,正准备将美梦中的我炸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