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让开!后退点!要拆啦!”
轰隆隆的,城门边传来土石崩塌的巨响。
对竹堑城居民而言,这音量实在太过惊人,许多人从门窗探出头来观看,又忙不迭的把脖子缩回去。
呿,日本人在拆城呢。
一纸命令下来,日本总督府推行的市区改正就动了起来,当地人的抗议和不舍也无能阻止。
然而,今日在施作工事的吵杂中,忽然有人拉开喉咙惨号一声───
“哎呀!我的腿!!!!!”
“地震了、快逃!大家快逃啊!城神发怒了!是城神显灵了!”
拆除旧城垣的作业刚开始,伴随而来的,就是前所未有的剧烈地震。
临时招来的工人们被吓得四散逃窜。
地表裂出一道道裂痕,又从裂沟中喷出大量的黑沙,彷佛守护此城的神明正在宣泄怒意,对亵渎神威的人类施以严惩。
竹堑城的本地汉人见状,立刻丢下手中的铁锹,慌慌张张逃离现场。他们都是相信城垣有神护的纯朴居民,是被日本人强徵来的苦力,果然!出事了───一切都是日本人害的!他们才不想拆城!神啊!可别怪错人!
“地裂了!城神降灾啦!”有人一边跑过市街,一边大嚷。
没想到招来的本地劳工这么不顶用,一点地震就大惊小怪,负责监工的日籍工头气得想打人,但眼前的灾情却让他措手不及。
如喷泉狂涌的巨量黑沙飞至半空,又高高落下,劈哩啪啦打在他的头脸上,疼得很,还很吓人。
───这些黑沙是怎么搞的?
难道,这片土地真的有神灵吗?
眼见还有人倒在坍塌的工事下,日籍工头勉强抹去脸上的脏污,打起精神指挥现场。
“你、你愣着做啥?!去派出所找人!救人优先!”
“芳山先生还在吗?快请芳山先生过来看!这黑沙什么的、我们实在无法处理呀!”
在慌乱喧哗中,来自日本的土木技师芳山,名字被提了好几次。
…
芳山先生是志愿响应国家政策,举家迁移过来参与殖民地开发的青年才俊,初来乍到时,这异域小城的气候湿闷的让他难受,好在熬过了头两年,也习惯了。
现在芳山先生刚刚下班,他迎风踩着脚踏车,在异域温暖的风中,享受每日的天伦之乐:载女儿上下课。
脚踏车后座,十三岁的少女美琉子抱着书包,无思无想的任由暖风吹拂。
这异域小城的春日暖热如北国之夏,美琉子的脸蛋也红噗噗的,辫子被风吹得微微散乱。
她歪着头,侧耳倾听:“爸爸,好像有人在叫你。”
“有吗?”载女儿放学的芳山先生不以为意,依然继续哼歌。
美琉子眨眨眼,想了想,顺从道:“或许是我听错了。抱歉。”
虽然这么说着,但她没有放下怀疑。
美琉子不爱说话,这世界太吵杂,所以她看起来总是个贞静不使人烦恼的好女孩。
她的确听到了‘什么’。
那是来自里世界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由远而近 ────
低沉的地鸣由远而近,震得美琉子耳膜发疼。
紧接着,脚踏车也发出尖锐的急煞声,有人气喘吁吁的冲到面前,惊惶大嚷:
“芳山先生,抱歉,工地出事了!那个、出现了那个 ───”
那个,是什么呢?
太过深奥的专业术语,美琉子也无从置喙。
几十分钟内,向晚的工地已经聚集了地政学者、地质专家、还有各单位的工程技师。
这些远从欧陆留洋归来、又飘洋过海为祖国拓展殖民地的优秀学人,围绕着预期之外的灾情,以日文夹杂英文的专有名词,展开激烈争辩。
夕阳将城楼的砖瓦映成不祥的血红色,像是染血却仍屹立的的巨人,静静等待第二次发动攻击的时机。
─── 讨论不出什么来的。
年幼的美琉子在心底模模糊糊的想:
这城楼,是真的有神呢。
但,祂藏在哪里呢?
她抬头,见到一道道青气盘旋而下,从那坍坊压伤多人的工地区域逐渐散开。
幽幽的,青气沿着四边城垣移动,彷佛极力隐忍着人群的吵杂,准备再度下手。
美琉子循着青气聚拢的方向,徐徐前行。
在迎曦门的城门下,她找到引发黑沙的元凶。
那是一个拥有绿色瞳眸的美男子。
祂仰头靠在墙边,很沉定的阖着眼,一动也不动,如俊美又栩栩如生的彩色雕像。
但祂平静的面容却在忍耐着某些事,忍耐着周边发生的一切,还有自己误信人类的不慎。
终于,祂发出轻轻的“嘶”声。
一条青色的鳞尾从城墙边慢慢浮现,滑过美琉子的脚边,又缩短,最后隐没在祂淡灰色的中式锦袍之下。
美琉子踮起脚尖走过去时,那一眼,她见到青色的龙尾染上了血,彷佛被人用刀刮去了几许龙鳞,伤得不重,却很疼,疼入心底。
斑斑血迹亦落在城门砖瓦上,却化成细细的黑沙。
一刹那,四方城门皆刮起漫天飞砂。
祂忍痛抬起手来,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祂要亲手摧毁这座城,宁可自己毁了,也不容人类这样背叛祂、伤祂───
“你,是这儿的神吗?”
冷不防美琉子扑了过来,一把揪住了祂的衣袖,可怜巴巴的仰望祂。
美琉子刚开口,心里就浮现正确答案。
触碰到Yasu的那瞬间,她眼前席卷过漫漫风沙,被夕照洒满的无边大地。
她嗅到春日初长的芳草香。
耳边响起蔓蔓芦苇花下,溪水穿过石堆的淙淙声响。
她抓住的不只是竹堑的护城之神,是更宽广、更辽阔的东西。
“你,是不是受伤了?”美琉子软软的小手拍上祂的腰际,好像还想往下摸。
───得寸近尺。
这女人怎么回事?Yasu平静的神情微微起了震动。
祂有点想不起上回跟人类对话,是多久以前了?
一甲子?不,更久。啊,那不正是竹堑城初成之时吗 ────
就是这座该死的城害的。
最早的时候,祂并不叫Yasu。
祂没有名字,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名字,一睁眼,祂便和这片土地相伴而生,而一眨眼,就飞逝了十年百年。
不过祂确实住在这块土地上,好像也没啥具体原因,就是习惯和没移动而已,跟城楼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有城的时候祂就在了。
连那些胼手胝足、结伴来开荒的汉人都还没出现前,祂也就在了。自然神就是这样简单的存在。
近代航海贸易的兴起,为这片土壤带来欣欣向荣的生机,在这儿活动的人类渐渐多了起来。
起初,Yasu对此毫不关心,对人类的迁徙兴趣全无,依旧日复一日慵懒过着,直到祂嗅到了一丝跨海飘来的清新气息───
当时清廷治下的竹堑城官民,正在进行一项前所未见的创举:人们齐心出资,花费钜额从唐山开采花岗岩,精心打磨雕琢后,又运了过来,一砖一瓦筑起城墙。
那费时费工又奇妙的行为,引起了Yasu的注意。
祂好像被这群渺小如蝼蚁的群聚生物打动了,一点点。
好奇怪,这群人在做愚公移山的行为?
移唐山石过来给我?
这是什么意思呢?
四方城门落成时,人们欢欣鼓舞的祭拜、歌咏,感谢神灵的护佑。
在敲锣打鼓的喜庆乐声中,Yasu搞懂了,这些,的确是人们想送给祂的 ─── 全都给祂。
人们祈求祂帮忙保卫这些石头,还有石垣城廓围起的范围,希望祂能一并庇佑,全都归入祂的大地。
───那就收下了。
Yasu愉快的想。
人们移出来的山......唔,是叫做城门的东西,还挺漂亮的。
当祂把整座城拥入怀中时,好像可以从这些沉重的石砖中,听到海另一端的声音,那感觉就像见到与祂分离已久的兄弟。
最后,祂爱上了这非自然、以人类之力建造的竹堑城。
不仅如此,祂经常在四边城墙盘旋,越看越喜爱,彷佛这美轮美奂的墙垛就是祂自身原有的一部分。
直到有一天,城门忽然遭到暴力强拆,敲醒了祂的梦,也敲碎了祂对人类的一丝温情 ───
这城墙终究是人为,是不自然的。
换个统治者,人类想拆就拆了,根本不属于祂,也不该属于祂。这些人类一点信用都没有,更不值得他怜爱。
祂怎么那么傻!一开始就错了。
真可恨啊,错了这么多年。
从清廷道光年间到此刻,Yasu将整座城视为与自身同体,持续近百年的爱执,在不知不觉中,祂的能量已遍布了四方城墙。
伤了城,就等于伤了祂。
所以祂很疼,很震惊,也很愤怒。
人类竟然这样骗祂,骗了祂,又伤害祂 ─── 全都是不值得信任的家伙!
自然神的震怒引起天摇地动,土崩地裂,地底也喷出大量的黑沙,这是祂给人类的最后警告。
祂可以轻而易举摧毁这一切,把可恶的蝼蚁全都压在巨石之下,压得血肉模糊,只要祂动一动手指,祂就能 ───
“哪,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美琉子的手指拂过祂微湿的脸颊,“我代替爸爸跟你道歉,是我们不对。”
“走开。”
祂迅速别过头去,化做一缕青烟,仓皇消失在美琉子的指间。
才没哭。
Yasu被美琉子那句话搞得很难为情,却记住了那一刻的暖。
───这个人类很温暖。
那温暖不只来自她的手指,而是来自她隐藏的心光。
她好像有什么愿望,想要在这百年古城实现、留下来。
就在这个时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