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事,事事难休。
业火蒸腾,百年一过,如今这人稠物穰的繁盛局面倒是恒古未有。
上山烧香的队伍延绵到了山脚,远望去,山上行至半腰的烧香人,提篼挽篮地缀在那茂林参差间,袅袅佛烟自山顶攀升,庄圣肃穆,将那队伍衬得如接头连尾的蝼蚁一般。
山脚设了茶棚,茶棚里还佐了闲来无事的说书人。
说书人早已丢了饭碗,那些时事谐趣史事离奇,已通通入不进世人的眼——世人眼里只有佛法,佛法万千,万千佛法。
茶棚外搭了五方台桌,山上寺庙组了僧团在此讲经,停留至此的烧香人络绎不绝,将此处围得里三并外三。
“故我佛法门,惟以心为道也。华严经云,心如工画师,造种种五蕴,一切世间中,无不由心造……”
伴着耳旁靡靡佛音,说书人自个倒了杯苦茶,灌下满肚子鄙蔑。
他站起身来,抖落长摆,折回扇面儿,拢了惊堂木,收拾开两袖清风,气无奈何地扔下茶钱。
“——大师,那欢喜禅到底是不是佛门之道?”
人群一下静谧,连说书人也驻步,朝那五方台桌支棱了耳朵。
僧团捏紧掌心提串,脑门微汗:“佛法深远,究极根源……”
“——锵!”
醒木拍案,人们应声转头。
茶棚阴蔽下,短褐长衫持木而站。
说书人脸上一抹言不尽意、玩味之笑:“佛法深远,究极根源嘛,自然是……”
说书卖关子,抵不住嘈嘈切切。
“嘿,他一个人讲书的,莫不是还懂佛法?”
“切,得了吧!”
“按我说,他就甭来凑这个热闹。”
“——锵!”
醒木再拍,拍断那哄台砸场,说书人肃了正色,玄虚昭然:“究极根源,自然是因为佛教宣扬禁.欲.戒.淫。”
众人好奇围拢之:“哦?”
这是久违的酣快,说书人松了松衣领,张口来舌:“这禁.欲.戒.淫嘛,看似清净六根,实则有违人道!长此以往,凡界人丁凋敝,佛门信徒锐减,西天极乐所得供养一日又一日地乏竭,佛陀们坐不住了,便凑在一块儿商议开派密宗,结果又拉不下脸面,最终嘛,便想了这么个法子……”
人群哗然,皆抻颈仰脖:“什么法子?”
五方台桌之上,打坐僧团腾地站起来。
说书人璀然一笑:“——釜底抽薪。”
“切!”
“诸位莫是不信?”
“收起你那老一套,介个儿都听起耳朵茧子了!”
说书人大笑,惊堂木连连三拍:“锵锵锵!”
“诸位莫急,容我细细道来——这釜底抽薪呐,抽的可是自己的薪,抽出的薪另生炉灶,可不就解燃眉之急了?”
“佛教想创密宗,却又拉不下脸来,苦思之后,想得一招——干脆让那大弟子堕魔去!”
“堕了魔的大弟子参悟出欢喜禅,那欢喜禅彻底推翻了佛门禁.欲.戒.淫的那一套,阴阳交.媾,男女欢爱,欲者,天经地义也。”
“有了欢喜禅,人丁渐渐兴旺,佛门再不愁灵念供养,这一招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损不妙。”
“那大弟子既堕落成魔,便算不得佛门弟子,既算不得佛门弟子,也就坏不了佛门清律,一朝看他不惯,便逐了他就是,只可惜……”
众人:“只可惜啥?”
说书人叹:“只可惜那悲天悯人的女菩萨呐。”
众人还在问,什么女菩萨?还在着急,你倒是说话不要喘气儿啊!
般若菩提,达生死海。
周遭蓦然沉滞空寂,倏忽间悲愍铺天。
说书人只觉灵台一轻,混沌一拭,心底一激荡。
——我被佛陀注视,他心底想。
不知何时鸟翅停振、落叶停飞,他抬起视线,越过凝冻的尘世,隔世而望般地投去一眼。
极近极远处,那似佛非佛的红衣菩萨刚好收回视线。
红衣金臂玔,手握金莲杵,项戴绿松石,腰间灰绿绅绦,眉心圆点朱红,敞露的胸膛一抹瘢痕。
不怒不慈,无喜无悲。
红衣在他身后静飞,佛光自他头顶均齐,底下赤脚迈出一步,缩地成寸,只余点点业火,红莲自业火中生。
说书人打了个寒噤,嘈杂声充斥耳膜。
鸟振翅飞走,叶落地归根,人群恢复鲜活。
那些人还在问,什么女菩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