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与狗 第1章 中年老狗再就业

一轮玉盘高悬于夜空，月朗星稀，不过，城市的夜晚本来就看不到什么星星。

四月的楠城，微风卷起空气中的躁动因子。

呼呼懒懒地窝在阳台的软垫里，鼻尖朝着落地窗外那轮据说是今年最大的超级月亮，眼神透着几分惆怅，偶尔扫一下尾巴尖，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已经十一点多了。

对面不知道哪家又在吵架，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和控诉声显得这个夜又吵又静。

人类啊。

呼呼默默叹了口气，索性埋头睡觉。

咔哒——

不知过了多久，呼呼听到开门声，两只尖尖的小耳朵感应似的竖起。她直起上半身，转过脑袋，圆溜溜的眼睛望向门口。

门开，一抹瘦长的黑影出现在门口，呼呼噌一下窜起来飞奔过去，那架势活像一大颗飞起来的奶团子。

主人终于回来惹！

然而，心心念念的主人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应她的热情，甚至没有理会她亲昵的蹭蹭，换了拖鞋就拖着步子往卧室去了。

遭到冷落，呼呼在原地顿了一下下就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没有开灯，人完全凭着记忆和本能摸到了卧室。

呼呼停在卧室门口，外面的光透过窗户在床上和地板上投下一方光明，人摇摇欲坠地往光的方向走，有种随时要倒下去的趋势。

不太对劲。

脚尖才踏进那片光里，人像是突然被拔了电源的机器人，腿一软，迎着光直愣愣地就往前栽了下去，如同献祭一般。

呼呼心惊胆战地冲过去。

电光火石一刹那，呼呼视线一片模糊，意识一片空白。

等到重新感知到意识，呼呼睁开眼，发现自己正以一个高度动物化的姿态趴在床上，下半身还挂在床边，半跪在地毯上。

她动了动腿，碰到一团软物。垂眼看过去，是她的本体——一只白色博美，正蜷缩在她脚边。

好吧，又跟主人灵魂互换了。

没有一丝意外。

呼呼从床上滑下来，跪坐在地毯上，轻柔地抚摸狗头，用她很喜欢的声音轻声说：“辛苦了，林林。”

没有回应。

黑暗里，呼呼继续给狗顺了会儿毛，随即拿上睡衣去了浴室。

这副身体很漂亮，所以即便主人自己累到连澡都不洗，她也有责任将每一处都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班味。

艺术品都是需要细心呵护的。

吹干头发，抹上精油，呼呼偏过脑袋左右嗅了嗅。

香喷喷的，很好闻。

她满意地对着镜子笑了一下，拍灭浴室的灯，回到卧室，径直走到床边，亲昵地和那白白软软的一团贴贴：“林林晚安，做个好梦。”

-

终于熬到周五，程铭瘫坐在工位上，一脸麻木地看着漆黑的电脑屏幕，缓神，思考这操蛋的人生。

“早~”

程铭抬起眼皮，一张笑脸映入眼帘，是上周才入职的新人，步伐轻快地走到他对面工位坐下。

这位新人据说本该跟他同属策划编辑部，入职前却被品牌图书部的副主编薅了过去。更惨的是，入职第一天就加班，这周更连续加班了四天。

这样都没跑路，用他领导的话来说，真是优秀的研究生啊。

关键是，明明昨儿大家都是一起加班到十一点半才走的，他们几个职场老狗都怨气满满，今儿像他这样能准点来公司上班就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这个新人还能这么元气满满？！

难道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林初晢，你是快乐小狗吧？”程铭问。

对面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过了会儿，显示屏旁边探出半个脑袋，黑溜溜的眼睛里透着几分谨慎，“什……什么？”

“快乐小狗，enfp。”

“噢——”脑袋收了回去，对面传来悉悉索索收拾桌面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是……”

狗的。

“就觉得，你挺像的，enfp不就你这样的吗。”

这几天下来，程铭发现，无论跟这位新人说什么，无论领导们布置什么任务，无论有多么离谱，惊讶归惊讶，自嘲归自嘲，但她永远是笑着的，始终以乐子人的态度来对待，还说什么就当作是来积累素材的。

“感觉你上班跟来玩游戏似的，每天跟快乐小狗一样。”

林初晢，哦不，应该说是披着林初晢这张人皮的呼呼暗自松了口气，心说，我是狗不错，但可不是什么小狗，按照你们人类年龄来算，怎么也算是只中年老狗了吧。

她假笑：“是吗，我目前确实是enfp啦，但说不定哪天就变了。”

程铭对mbti很感兴趣，听到林初晢接话，而且显然对mbti有所了解，于是继续跟她闲扯。

呼呼偶尔回他一两句，心思其实已经放在书稿上了。

没错，与林初晢互换灵魂的第二天，呼呼就扛起了社会主义大旗，履行作为一只被人类养育的宠物狗的义务——替主人去上班！

就是这么有责任感的一只狗。

这不是呼呼第一次替林初晢上班，在此之前，她就有幸进入过人类职场历练，有了很多狗一辈子都不会有的工作经验和狗生体验。

那时候林初晢还在一家中大厂当牛马，有段时间也是经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有一次凌晨一点多才回到家里，拖拖拉拉快要挪到沙发旁，整个人突然一歪往下倒。

千钧一发之际，猝死的边缘，林初晢就这么水灵灵地与惊慌奔来的呼呼互换了灵魂。

慌张，无措。

不过这只是呼呼的反应，因为变成狗的林初晢倒头就睡了。

四脚着地的动物化成两腿直立的人身，视野里的一切都陌生极了，高低大小都变得难以接受。

等终于勉强接受了现状，呼呼懵懵懂懂、笨手笨脚地学主人常做的那样收拾一下一身班味的身躯。可是看到浴室里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还差点被莲蓬头下冷不丁喷出来的凉水淋成了落水狗，她果断选择了放弃。

最后，呼呼抱着变成狗的主人和衣睡在了沙发上，心中祈祷第二天醒来一切都能恢复如初。

然而，狗生总是事与愿违。

第二天，狗还是人，人还是狗。

“狗”倒是不急，心大得很，丝毫不慌不说，还觉得挺新奇，悠哉游哉地在屋里踱步，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家，左探探右嗅嗅，比真正的狗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还要好奇。

“人”还是慌的，乖顺地坐在沙发上，局促得像是第一次去远房亲戚家里探望的小孩。

幸运的是，互换灵魂之后，人和狗之间建立起了某种精神联系，可以彼此沟通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因祸得福。

好在是周末，一人一狗磨合了整整两天才真正接受互换灵魂这个事实。其实主要是狗没那么容易适应，人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甚至还乐在其中，怪不得自称为高级动物。

变成狗的人在某些方面依然讲究，拒绝吃狗粮，也坚决不让变成人的狗吃，于是“人”在“狗”的教导下学会了点外卖。

第一次吃人类的食物，呼呼的评价是，还不如吃狗粮呢，健康又美味，干净又卫生。

然而，人的生活远不止吃喝拉撒睡，这些组成狗的全部生活的要素对于人来说连支线任务都谈不上。

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去上班！

可一个连手机都不会用的“人”又怎么能在充满了科技文明和人情世故的环境中生存呢？

于是，“人”又按照“狗”的指导把所有能请的假都休了，借由几天的时间终于搞清楚了互换灵魂的机制，“狗”也教会了“人”一些必备的生活技能。

不料人做狗上瘾，不肯换回来，还恬不知耻地道德绑架一只压根不懂人类文明的狗替自己去服班役。

狗心软，慌慌张张浑浑噩噩去人类职场混了一天，下了班回来还要跟人复盘。

有了第一次，后面也就顺理成章有了第二三四五……次。

作为一只很有良心、很有责任感的狗，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呼呼得替主人去上班。

就这样，快乐小狗呼被培养成了社畜中的社畜。

快十点，对面策划编辑部的人陆陆续续到齐。

呼呼没有刻意打量，半个小时后，仅仅通过这些人聊天的内容，她就毫不费力地将林初晢吐槽最多的奇葩同事与这些人一一匹配上了。

果真如林初晢所说，真的很像淫/窝。

主要是坐她对面那一排工位的三个人，三句话离不开男女那点事。

话多爱聊的李乐嘉，和稀泥的程铭，以及他们喜欢对女下属动手动脚的领导贾文汀。

这三人话题敏感无下限，言辞举止暧昧大胆，毫无边界感可言。

呼呼本以为林初晢已经是她狗生见过最开放的人了，没料到这里的人完全刷新了她的认知。

好脏。

不想被污染，纯情狗默默戴上蓝牙耳机，点开大数据根据林初晢的喜好推荐的音乐，继续审林初晢没审完的稿。

林初晢留下的书稿其实没剩多少，呼呼捏了捏手底下那薄薄的一叠纸，这点工作量，无论她再怎么摸鱼，也绝对能在下班之前审完。

下午三点，品牌图书部的副主编，也就是林初晢的领导胡贤雅，从她高贵的仙女办公室里出来给他们发小零食，问工作进度，顺便秀一下她的新装博取小喽啰们的赞美。

“审多少了，今天能审完吗？”她站在呼呼身旁，看似是在问呼呼，实则是对所有人说的。

呼呼装模做样地翻看：“没多少了，快了。”

对面贾文汀打包票道：“放心吧姐，我帮他们一起弄着呢，今天肯定交得上。”

胡贤雅放心地笑笑。

程铭这时候很狗腿地恭维：“雅总今天真好看。”

来了，林初晢天天吐槽的马屁精与戏精的戏码终于来了。

胡贤雅乐了，一双狐狸眼弯成了镰刀状，配上她那两条一点弯都不转直接斜飞向太阳穴的眉毛，真就是笑面狐本狐。

李乐嘉接腔：“这话说的，雅总哪天不好看了？！”

“看看，还是乐嘉会说话，程铭你还得多学学啊。”胡贤雅笑得合不拢嘴，数落的话完全没有数落的意味。

“好好好，我的锅我的锅。我其实就是想说雅总今天的裙子很漂亮。”程铭企图为自己辩解。

贾文汀反驳：“我姐哪天穿的不好看了。”

“就是，雅总可是仙女。”李乐嘉语气夸张地帮腔，说“仙女”两个字的时候夸张到甚至有点阴阳怪气。

“是吧。”胡贤雅眼缝周围爬上了密密麻麻放射到两颊的细纹。

被群起而攻之的程铭笑着投降：“好好好，我闭麦。”

看这些人笑成一片，呼呼心里一阵恶寒。

很奇怪，明明人更擅长阿谀奉承、逢迎讨好，可人却要把这样的行为说成是“狗腿”，狗都不会这么没皮没脸好吗？！

简直有辱狗的尊严。

享受完上位者的虚荣，胡贤雅吩咐：“行，那初晢你们审完了跟我说下哈。”

说完，踩着她的小高跟，翩然离去，留下一个极优雅的背影。

呼呼慢悠悠把自己手上的稿件审完，又帮对面分担了一点。

下午五点，所有稿件审完，汇总到呼呼这里，大家的意思是，这是品牌图书部的任务，让呼呼去跟她领导交差。

呼呼照做，抱着估计得有三四斤重的书稿敲开了胡贤雅办公室的门。

呼呼走到胡贤雅办公桌旁，却看到她正盘腿坐在电脑椅上，闭着眼，面朝后面的玻璃幕墙，金色光芒洒在她身上，犹如沐浴圣光。

“……”

这又是演哪出啊？

没听林林吐槽过这个呀。

打坐？

汲取天地之精华？

但，怎么越看越像她平时晒太阳晒舒服了开始打盹时的样子啊。

呼呼拿不准，总觉得这时候出声是对这幅神圣场景的亵渎，可不打声招呼似乎又不太礼貌。

犹豫十秒，她小心喊：“雅总，稿子审完了。”

胡贤雅闻声掀起眼皮，往侧边瞟一眼，“嗯，放这儿吧。”

……这语气，华妃？

“今天感觉怎么样？”电脑椅突然转过来，呼呼猝不及防对上那双看起来颇为温和的狐狸眼。

来了，熟悉的问候虽迟但到。

呼呼胸有成竹地给出林初晢教给她的标准答案：“挺好的。”

“昨天晚上回家都十二点多了吧，几点睡的？”

“嗯，我住得近，还好。”

“看你状态还行，挺好的，继续保持。”

当然行了，你以为的我又不是真正的我。

呼呼礼貌笑笑，却发现胡贤雅的眼神很快游移到她耳朵上：“诶，你今天的耳环挺精致的，是跟手链一套的吗？”

呼呼：“……”

又是被林初晢吐槽过的问题。

但她上次问的时候，林初晢不是就告诉过她手串是去雍和宫求的吗？

算了，不跟仙女计较。

呼呼笑笑回应她的夸奖，回答：“不是。”

“周末准备干什么呀？”

意料之外的问题，还好呼呼在职场历练过，跟人打的交道多了，脑子也转得快。

“约了朋友。”她答。

胡贤雅显然并不在意她的答案，随意点点头：“挺好的，周末好好休息。去吧。”

呼呼地铁老头看手机脸出了办公室。

刚才那几分钟里，胡贤雅全程姿态悠闲地背靠着电脑椅，明明是需要仰视的视角，却始终表现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可偏偏还要装出体贴下属、和下属套近乎的样子。

干啥呀？

她是来打工挣狗粮的，不是来玩宫斗比心眼子的啊。

要是这样，这个班她可上不了。

尽管已经从林初晢那里听说过很多奇葩事，但听人说跟自己亲身体验完全是两码事。

而且快半年没上过班了，重回职场仍令她感到生疏，业务没那么熟练了不说，似乎也不太能融入社会了。

人的世界还是太超前了，不是她一只狗能整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