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幔外闪过一道道玄色人影。
温棠静坐其内,眼神飘忽不定,她没有应答好友的轻唤,也没去思索什么。只是那双明眸不断搜寻帐幔外的影子,与她上下起伏的心相印。
“吁——”前侧驾车的人仿佛察觉到了她的心思,轻拉住缰绳,用节杖挑开帐幔。
“直指怎会亲自驾车?”温棠错愕回眸,正撞上卫桓审视的目光里,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慌乱中忙错开视线。
卫桓有些恼怒,偏偏不能无故斥责她,只道:“牧闻那个人,你给我忘了。想要排除万难在朝中立足,从今以后就不能再为私情所动。他牧闻早与你背道而驰,倘若今日他眼里的眷恋皆为攻心之计,你该如何?”
她该如何?
温棠垂低着头,只感到心中百般酸涩,不知如何开口辩解。
南都朝堂水深火热,每一步都刻骨铭心,都是以百姓血泪堆砌的,哪怕案子的最后牧闻帮了她,可案子到了今天的局面,少不张党的手笔,以及他的心狠手辣。
她究竟对敌人有何好眷恋的?
归根结底,不过是她最大的敌人,曾是她敬爱多年的阿兄。
温棠轻抿了下唇,意图克制着不该有的情绪,偏偏甘棠花瓣被风搅了进来,那些陈年旧事顺着花香涌上鼻间,酸涩的感触明晰至极,教她难以忽视。
文定二十一年春,甘棠譬如春雪,簌簌落下。
在她十二岁生辰时,牧闻几人南下离开了北都平玄。
那是他头次缺席她的生辰,
她不怪他。
虽万般不舍,她也明了阿兄此去,是为了万民,为了他自生来的责。
她的阿兄曾教会她“君子怀德”,曾日夜陪伴身侧,只为矫正年幼顽劣的她。有朝一日,她定会追随阿兄的步伐。
尽管……尽管……
他们分别的前一晚,她曾发觉了一个秘密,还没有机会向他当面询问。
辽东牧家擅演天象,卜筮天下之事,牧闻为家中独子,自是要得到传承,从幼时习得卜筮之术。于是那些年来,陆慎年、沈宴二人的举止抉择,便都在牧闻的推算中。
唯独只她的事,牧闻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半句。
初时她只以为,是阿兄不愿事无巨细的推算,生怕她依恋此术,肆无忌惮,好逸恶劳。直至后来她见到牧闻的阿母沈婉,才知他自少时便推算过她的命盘,还不准许任何一人提及。
唯有一句批文,沈婉再三斟酌,告知了她。
“日月反背,红鸾照临。”①
八个字,诠释了二人的今生今世。三年的日月里,她却不知该作何解……她曾万般执着地想从他口中听见前半句的意思,直至南北两都音讯断绝,她才逐渐将此事藏匿于心。
有些话,不如沉在心海里。
他不愿提,便是已答了。
年少那些旖旎心思,悄然无声地消弭在岁月里。
以至于南下数月来,牧闻的绝情狠毒,也变得极易接受……
温棠缓缓呼出口气,混沌下,她竭力敛起神思。
“直指教训的是,我不该因他有所动摇。直指递杖之情,学生此生难忘,日后定不会辜负直指的苦心。”
某一瞬间,温棠好似懂得了“日月反背”的含义,她与他本就是背道而驰的,缘分至深逃不过命运推动。莫不如当做不知,譬如他一般,不再提及念及,也就不会再有留念。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她会念及那些情意了。
话一出口,卫桓便哂笑出声,好似已经窥见了她的心一般。
他很想将帐幔挑开,让她亲眼得见牧闻的身影,将两人幼时的情意从今日断绝,偏偏见她双眼含泪倔强的模样,一时有些不忍。
卫桓想着,竟不自知地伸手欲替她拭泪,未等眼前人有所察觉,他已转身离开了车内,唯剩些许自嘲的笑传来。
……
三月五日,巳时,太极内殿。
高望弯腰跪地,递上一本折子,谄媚笑道:“陛下,卫直指那头带人回来了,那群胆大妄为的盐商已入诏狱,案子的进展事无巨细地全都写了。能寻到丢失的税款,使女官们不受吕唤牵制,温女官功不可没啊……”
刘文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旋即挥手示意他将折子拿下去。
“不必看了,盐渎县的那些事,今早尚书省的折子已经递了进来,竟参了死去的中书舍人。你说,他们这是为了什么?”
“这……”高望双眼急转,轻道:“奴以为,两位主审官想给陛下、百姓一个交代。既然背后指使盐商的人是中书舍人,便是人没了,也得记上此事。”
“胡说!”
刘文半躺在塌上,挑眉道:“案子就这样结了,日后盐渎县的精盐产出将少去一半,届时我大魏国库空虚,尔等谁来填补?中书舍人到底是中书门下的官员,更是林涛的门生,林涛得给孤一个交代。难不成掌握制盐工序的真为一介均输?”
高望心思急转,霎时明了其中关窍。
此案疑点重重,不少人因此牵扯,吕唤使计唤女官们亲长前去,实则绕不开张党的手笔,张启明知要独善其身,为何要默允手下的人将计就计?
而卫桓与牧闻的折子里,竟事无巨细地写了,明摆着不再偏袒相助吕唤的人。偏偏最后共同弹劾了中书舍人,要将罪名扣在一个死人身上。
不过是为了,明里不欺君犯上,暗地里逼迫林涛交出制盐工序,否则此案永远有破绽可查。
高望虽能猜到背后权臣实则是林涛,却没能想清楚此人为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陛下息怒,奴以为不如唤卫直指和牧尚书前来仔细询问,或有所获。”
刘文阖上眼睛,只道:“是要问,但孤不急着见他们,你先将温棠唤来。”
温棠奉旨入宫,已至午时三刻。
太极内殿里宫人们鱼贯而入,手中捧着今日的膳食。
高望自止车门引路,忙俯身笑道:“温女官,陛下等着你一同用膳呢。不过陛下今日头疾再犯,许是心神不稳,温女官当要小心。”
温棠闻言脚步急停,“多谢高内侍的提点。”
一介臣子,能与天子共同用膳,已是极大的恩惠了。女官们在监察税款一案上的确功不可没,得到这般待遇情有可原,高望的话却使她再三思量。
天子的意图,并非是论功行赏,而是有责要问。
两人步入太极内殿时,刘文已坐于主位,抬眸瞥了她一眼,旋即挥手示意。
“给她赐座。”
温棠俯身叩拜,只道:“臣多谢陛下抬爱。”
刘文不急着问她,只是笑着指向案上的膳食,“将这些都吃一遍,再告诉孤滋味如何。”
案几上貊炙炮豚,皆是荤腥之物,处处透露着皇室奢靡。
温棠不动声色地拾箸品尝,遂道:“回陛下,玉盘珍馐十分可口,臣不胜感激。”
“你也知道该感激?”刘文面色急变,冷哼数声,“你可知寻常百姓此生都难以吃到这般膳食,而孤能与你同食,也全仗着天下万民敬仰爱戴!”
“你下派到地方前,与孤畅谈之事,句句不离江山社稷与民心。怎地一到了盐渎县,竟能草菅人命,无视生灵?你这般行径,究竟和牧闻有何异!”
龙怒天威在上,温棠早已俯身跪地,整个内殿里连宫人们都不敢大声喘息,生怕自身被连累。
刘文起身冷眼,怒道:“你究竟为何敢于当着百姓的面杀人,总得给孤一个交代!”
天子提及的,正是匠人们暗中被盐商蛊惑闹事的那天,主使者被她当街弑杀一事。
温棠知晓,天子要的并不是“以一人之命换百人之命”的缘由,而是她既然自称与那些心狠手辣的权臣不同,为何到了地方竟也敢先斩后奏,无视王法?
毕竟无论主使者是否被人暗中差使,总要送到县衙里审问过后才能定罪。
温棠想着,没有诡辩自身无错,“回陛下,臣定是罪该万死,但臣不得不做。世人皆知臣的老师卫直指手眼通天,心狠手辣,对外打压朝臣,对内排除异己。当日之事,如若臣不插手,着直指处理,将要问罪的人定是所有盐亭匠人。而盐渎县税收赖于盐税,坚决不可一日无匠人,臣不得已而为之。”
“更遑论……陛下有意让我拜于直指门下,无非是以真心动其志。时下直指已将我看为门生,处处维护,如若他因臣生了恻隐之心,传到太后那里,一切都将功亏一篑!甚至会被他人抓到把柄。”
刘文感叹道:“你倒是适应的快……但你要记住,日后免不了有人拿此事参你一本。”
温棠知晓天子并未真正动怒,心领神会地道:“臣必不会忘记大魏立国之本。”
“罢了,你回去吧,刘谨权还在家中等你。税款一案明日孤再会同尔等共查。”
刘文挥挥手,扶向额间碎发,“孤乏了,走吧。”
那袭红袍缓缓后退离去,殿门关合的霎时,候在一旁的高望有些不忍地开口。
“陛下勿扰,奴觉着温女官七窍玲珑,于何事都有自身见解,必不会误了家国大事,再者她于四公的教导下,岂会忘记百姓心愿?”
刘文侧躺在塌上,并未睁眼,“吃里扒外的狗奴才,她到底没和你说上几句话,你便要为她谄媚主上,该打!”
“哎呦!”高望连忙惊声下跪,“奴只是觉着,温女官这一趟也不容易,陛下也瞧见了,娇生惯养的女郎,如今瘦的不成人样,税款一案本不是她的错,温女官当真可怜!”
“奴被打了不打紧,陛下心疼心疼温女官吧……”
刘文一时无话,缓缓叹息出口,良久才指向案几旁的书格。
“传孤旨意,女官们下派地方有功,每人赏丝绸百匹,再赏药膳金银,叫她们养好身子再来见孤。”
刘文说着,睁眼瞥向高望,“你亲自去刘谨权家中传旨,封温女官为均输令,总管全国均输事务。切记,此事不可外露,明日传张启林涛等人来后,再透出风声。至于其他女官,从地方归来后再由功勋评定官职。”
前面的赏赐,看似女官们人人都有,实则不过是天子不想厚此薄彼,平白给温棠招惹是非。
高望心中一动,忙谄媚笑道:“奴知晓了。”
①命盘的一种解释,命主姻缘日月反背,命主的姻缘会经历是非,猜忌波折,红鸾照临是指男女主是正缘。
宝宝们这是最后一章存稿了……后面的更新可能要等等了,这本文比我预料中更难写,而且最近生活上面出现了点变故,有点焦头烂额的……
如果我实在写的太慢或者写不好,我会解V的,把它变成一个免费文好好完结的,对不起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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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蔽芾甘棠(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