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闻与卫桓同审盐商的那日,温棠的座位设于两人旁侧。
狱中湿冷腥臭,各处都有干涸的血迹,尚书省属官们见到师生二人一同前来,忙不屑地“哼”了声,尚书右司更是一脚踢在奴仆身上,以发泄心中不满。
“滚下去吧,着狱差将人带来。”
温棠秀眉紧蹙,未等扶袍落座,已有人连咳数声。
尚书省属官知晓税款一案能有此般线索,与眼前人脱不开干系,偏偏他们数十年来从未和“女郎”共事过,时下又有人以为,卫桓不过贼喊捉贼,看见二人后,没由来地烦躁不安。
并且女官们昨日受制他们是清楚的,其中不乏张党的手笔,吕唤等盐商又不在他们的掌控内,心中也怕师生二人将税款一案真牵扯到张启身上。
上任均输官掌握制盐工序,能使精盐产出翻倍,以至于盐渎县数年来盐税占了国库大半。这般政绩下,广陵郡属官极易升迁,如若今岁没丢失税款,怕是谁人都不会想到监察此地。
此案最有疑点的地方在于——
有上任均输官这样的人在,暗中扣下的精盐再由盐商们转卖,私自牟利的银钱将数额巨大,无论背后权臣是谁,为何自弃家底?
仔细想来何止自弃家底,简直是弃了魏朝小半个国库!
尚书省师生二人无异是被人摆了一道,有人想用他们对付女官。可是对付女官,用得着舍去这般重要的地方吗?到了这一步,女官们反倒能全身而退,接下来遭殃的会是谁?
尚书省官员两股战战,生怕此案审下去另有玄机,时下顾不得太多,已有阻挠审案的意图。
尚书右司望向主位轻道:“敢问卫直指,平日里审问钦犯,是需主审官分别审讯后,再归拢至一同,为何今日会设在一处?”
分别审讯可动手脚,届时无论供词为何,他们能有转圜的余地。
卫桓瞥了他一眼,哂笑道:“共同审讯是陛下的旨意,更遑论令尔等马首是瞻的牧尚书也正有此意,还轮不到尔等来置喙。”
尚书右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忙转首望向另个人。
“牧尚书,这……”
牧闻闻言情绪稀薄,只道:“盐商们的销赃之嫌并未坐实,不算钦犯,同审何错?”
尚书省官员眼神交接,刚欲上前示意,牧闻便从袖中拿出一枚玉印搁置案上,余下众人心中大惊,瞬时噤声止息。
牧闻快马加鞭送回的书信有了答复,两人同审也是张启的意思,怕是税款一案的定夺,朝中已有了想法。
温棠跪坐在下位,眼见众人暗流涌动,心中对税款一案更添绝望。
自女官制推行,何后背弃张启转靠林涛,使得张党与卫桓势不两立,而今两人同审一案竟能这般和睦,背后权臣身份更是昭然若揭,除却林涛别无他人。
二位主审官时下的动向,并非有意冰释前嫌,共同对敌。而是默允了朝中的意思,否则尚书省属官也不至于全然不知了。
念头转瞬间,狱差已带来其中一位盐商。
盐商体态肥胖,神情惊恐,被人拖拽到此本欲跪地喊冤,谁知待看清牧闻、卫桓二人后,直吓得屎尿横流,连话都说不利索。
“别杀我,不不不,让我死有全尸,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说完,竟一口气没能上来,径直晕厥在地。
“这……”尚书右司目瞪口呆,被屎尿熏的几欲作呕,连忙挥手使狱差换人。
余下的官员们面面相窥,一时无言,反倒是主位上的两人习以为常。
接连数位盐商几乎都难以审讯,偶有几人能口齿清晰,倒也难问出话来。他们每月得到的精盐,上交的盐税,几乎都要经过吕唤的手。
吕唤身为盐商之首,自是最后一个审的。
狱差押上来时,此人已是强弩之末,早不负昨日神采,手腕裸丨露处隐见伤痕,一夜过去竟险些丧命于此。人是牧闻家仆捉的,后被绣衣使者押入狱中,伤从谁那处来,时下令人心中犯难。
尚书右司轻咳数声,斟酌问道:“昨夜可曾审问出什么?”
狱差仿佛早得了令,见有刀笔吏频频书写,拱手俯身回道:“吕唤并未开口说出一字一句。”
“吕唤,抬起头来。”
卫桓官拜绣衣直指,最擅的便是审讯犯人,不慌不忙地提了一件事。
“温均输监察精盐产出之事时,我曾派人细查过你往来的商船,昨日又刚从你家中搜查出账目。自税款有失后,你往来荆州等地货物便少了二成,而这些货物原在账目记为茶叶。且不说你一盐商贩卖茶叶何等奇怪,七年前你曾购过一处茶山,去年广陵郡各地洪灾严重,茶叶几乎无产,这些乃当地茶农们亲口所言。想必就算吕商君本事通天,也难以用肉身抵御洪灾吧?”
“文定二十年、二十一年的茶叶数目,也与当年茶叶产出相差甚大。而你往来荆州的茶叶竟全无影响,敢问吕商君,茶叶从何处而来?账目中并未有你购置其他茶农的记载。”
吕唤跪在地上,狱中湿冷的腥气顺着伤口直入骨髓,他本欲张口辩解,抬首窥见温棠的瞬时,却好似转变了念头。
那张原本如玉的面颊,竟浮现了抹嘲讽的笑意,“既然直指铁证如山,吕唤辨无可辨,认罪就是。可吕唤一介商贾,怎敢私吞盐款!卫直指与牧尚书昨晚差人用刑,到底是想让小人说出是谁指使,还是不能说出!”
他话音落下,惊得尚书省属官拍案而起,他们最怕的莫过于盐税牵扯自身,尚书右司更是连牧闻为何用刑一事都忽略了。
“荒唐!一介商贾自是不敢做诛灭九族的大罪,你背后官员是谁,还不速速招来?这话是何种意思?”
“何种意思?哈哈哈……”
吕唤捧腹大笑,猛地指向下位的温棠,“我的话,只告诉她,尔等想知道是谁,倒是不配……”
“配不配由你说了算?”尚书右司气焰嚣张,哪曾受过这等侮辱,刚想使狱差用刑,主位的人便止了他的话音。
牧闻并不惊愕绣衣的能力,税款一案顺着线索查下去,加以时日定有所获。可惜朝中的意思,便是不审,吕唤慧心妙舌,不该招供背后权臣,哪怕身死,也得以保家人性命。
此时指向温棠,倒是耐人寻味。
牧闻想着,察觉到下位投来视线的霎时,他紧攥成拳的手青筋暴起,竭力控制着自身没去回望她。
卫桓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没由来地起了股怒意,只道:“既如此,除却刀笔吏,闲杂人等都下去吧。我与牧尚书为主审,你想不想告知我们,我们二人都需在场。哪怕是你受凌迟处置的那天,我二人也需为你送行。”
吕唤似没听见他话中嘲意,竟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小人多谢卫直指成全。”
尚书省属官本欲反驳,见牧闻点头,只能拂袖离去。
尚书右司万般不愿,旨意上没写他能会同办案,而今想寻缘由也寻不到,瞥见下位那人时,更是冷哼数声。
“温均输新官上任,怕是连审讯的轨范都不知,本官倒是倍感新奇,汝真能告知她?”
“温均输自是不同,她是丞相之女,曾在盐亭中救了一个孩童,又亲自操持盐亭管事的丧事。小人只觉得,她定能为此案枉死之人昭雪平冤。譬如县令于田,小人不曾与他密切往来啊,他怎地会一家惨死,畏罪自戕?”
吕唤说到此处,声泪俱下地望向了温棠,“温均输,你说呢?”
此一言宛如惊雷,尚书右司脚步急停,满堂的人都望向了跪在地上的吕唤。
于田究竟参没参与税款一案,无人能知,偏偏决不能吕唤为其含冤。那便意味着一地县令全家老小枉死,定有人暗中谋害。
案子阵仗闹得大,该有个结论给百姓。百姓可以不知其中辛密,只需见到贪官污吏被处置即可,但签字画押的证供是要留存的,日后史官该如何书写此事?
吕唤这般行事,分明是想撕破朝堂的脸面。
尚书右司冷汗涔涔,此刻根本不敢望向主位二人,转身急步离去。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明了的?背后之人定为林涛,而非卫桓,否则吕唤不至于这副嘴脸。税款一案旁人不知,张党定有一日会翻案用来扳倒林党。他陪同牧闻来到此地,不过监查兄妹二人是否藏有私情,倒是不想被史官记上一笔,日后遗臭万年。
吕唤假情假意地拭去泪水后,没去观望任何人的神情,只是露出往日的笑意,再次说了那句话。
“温均输,你说呢?李碗等孩童不谙世事,固然无错,因此他们能被均输相救。于县令一家老小死去的那晚,会不会想到均输?倘若他们不是于县令的家眷,而是寻常百姓,温均输是否愿意为他们申冤?”
温棠记得于田一家惨死的景象,唯一幸存的奴仆不是天生疯癫痴傻,而是被惊吓所致,可奴仆在见她的一瞬,却猛然有了神智,跪拜在她面前,只求为主人一家申冤。
字字泣血,闻者无不为其动容。
可她也明了,眼前人未安好心,她决不能顺着其意。
温棠强压着情绪,颤道:“孰是孰非,律法自有公道,两位主审官自会严查。你既想告知我,你究竟受何人指使,不如从实招来。”
“好啊!”吕唤高声笑应,盯着她的眼睛,道出了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人。
“是中书舍人啊……他死于元辰佳节,上头的官死了,连带着牵连盐税的官员们慌乱了阵脚,本来税款丢不得,上任均输官慌乱中想要威胁于广陵郡守,才会私藏税款。中书舍人家中幼女,不知温均输可知,她已许了人家,正是广陵郡守,原本过了上巳节,就要送到夫家后宅……想必定是两地官员暗中私交,小人不过一介商贾……”
未等话音落下,卫桓已然怒急起身,呵道:“放肆!来人掌嘴,你既说是获罪的中书舍人,可要拿出证据!”
“是谁?”
温棠有一瞬的怔愣,只感耳畔嗡嗡作响,好似根本未曾听清他后面的言语。
“中书舍人家中幼女”、“夫家后宅”几字清晰至极,她竟一时难以辨别其意,脑海中回荡着的,皆为徐氏与裘明淑母女二人的对峙。
世家女郎早早被送去夫家,而后被折磨致死,还有李碗的长姊,不过是寻常的民。
不不不,不对……
广陵郡守年事已高,早有妻室,中书舍人家中幼女只能是妾,吕唤一县盐商,怎会得知这样的后宅事宜。唤徐氏前来的人,也是吕唤。此人早知女官们在建邺城所遇的一切。
他道背后权臣是中书舍人,不过是为了……
为了激怒她。
那根本不是实情!
温棠的心从未如此躁乱过,她浑身颤动,望向吕唤的双眼赤红,滔天的恨意从心底滋生攀附。
她恨吕唤此等小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中书舍人家中幼女早已没了性命,竟还要被其毁身后清白!更狠其背后权臣心肠歹毒,早备有计谋等候女官们。
吕唤好似看透了她的心,见绣衣使者衣袂摆动,忙爬上前紧紧扣着她的案几,神情狰狞可怖。
“是中书舍人!温均输可曾与其相识?难不成他上头的人其实是你?”
“荒唐!温均输元辰佳节刚至建邺,与中书舍人何来相识一说?这些话不必记下!”卫桓怒斥。
刀笔吏双手抖动,连忙躬身噤声。
卫桓持节杖起身迈步,一脚踹向吕唤心窝,动作之快连绣衣使者都惊愕难掩。
吕唤趴在地上闷哼抖动,颌下尽是血迹,强撑着抬首望向前侧三人,露出一副难以捉摸的笑意。
“卫直指心狠手辣,小人领教了……只是直指不好奇吗?昨日温均输当街晕厥,去往小人宅邸都见了谁?当时伴着她的,并非从建邺赶来的沈侍郎,而是牧尚书啊。所以你二人才会对小人恨极,昨晚就忍不住用刑,原来都是为了同一人。”
“牧尚书,美人拢香的滋味如何啊?卫直指是宦官出身,怕是此生难品,哈哈哈哈……”
“砰——”
砚台砸向吕唤的霎时,牧闻拔剑的手一顿,有些难以置信多年来的自持,竟能被人轻易破解。
念头刚起,他的视线却落在前侧的卫桓身上。
牧闻忽地想到昨晚温棠的话,她说,卫桓与他是不同的。
初时他心有不快,短短一月,她竟能百般信任此人,而今连带着难以抑制,不知何处而来的醋意,只感心脉膨胀,刹那间急咳出血。
“咳……小人计谋,我等并未入计。”
卫桓身子僵硬,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昨晚温棠那双含泪的眼眸,听了他的辩解,竟在此刻顿生了股杀意。
牧闻辩解,美人拢香便为真。
卫桓甚至不敢去想,杀意到底是因吕唤而起,亦或是……牧闻。
此人的情躲过了朝中所有人的耳目,唯独只他看得真切……青梅竹马十二载,怎会无情?偏偏温棠不过是他半路收来的门生,他的怒意杀意从何而来?
狱中气氛陡然沉寂,吕唤倒地昏迷,绣衣使者竟不知该不该有所动作。
温棠没去窥视两人神情,于她而言,吕唤最后的话语可笑至极,她甚至不解其意,只以为此人擅于污蔑女郎清白。
牧闻是张党的人,卫桓是她的老师,只要税款一案背后权臣不是他们,两人就没理由赶尽杀绝,定要助她一臂之力。
毕竟女官们在,朝局这趟浑水,就多一个到处可挪用的棋子。
温棠望向吕唤的眼,冷漠至极。也是她十五年来,头一次有这样的神情。
她竭力控制着缭乱的心,去细思吕唤刚才言行的目的。
中书舍人已死,自是最好用的弃子,用来抗税款一案最合适不过,这恐怕也是背后权臣的意思。事情到了这一步,昭然若揭那人便是林涛。
站在林涛的位置,何后背弃张党投靠他,无非是想培养女官,毕竟张党背后的门阀世族,最不愿的局面就是再有人出来争权。只可惜林涛留了心思,何后一旦手下女官掌有实权,届时也要弃他而去,于是借用尚书省师生二人的手,给女官设局,意图敲打何后,无论如何还得依附他。
此案最有疑点的地方在于,用税款一案应付女官,是否过于小题大做。
毕竟连吕唤一介商贾的攻心之计,都激怒了她。
如今想来,税款的事对于林党而言,不过九牛一毛,掌握工序的人怎会是一个小小的均输,而是另有其人。大魏日后想用盐税填补国库,就不能往上查。
林涛不过是借用此事,一则敲打何后女官;二则示威张党。张党数年来为了扩大门阀权力,偏偏忘了最重要的皇权,他掌握的工序能填补国库,意味着他牵制住了整个大魏的命脉。
更遑论,林党对吕唤等商人的控制已有了危急,因此在掣肘女官们时,盐商才会得到张党的帮助。不如借此将手下的人更替。
一石三鸟,算无遗策,也狂妄至极。
林涛威胁的何止是她,张启、何后、天子,他都未曾放在眼里。
女官想要撬动南都朝堂的局势,决不能做孤臣,林涛之所以能狂妄,不过是因手下有能人可用,其势力盘根错节,一动将是半个天下的命脉。
她想要翻案,想为无罪之人申冤,想为天子达成所愿,想要女人们在史书上留下厚重的一笔。
非但要秉持本心,重中之重是培养势力,有朝一日取代**二人!
所以那日她在长乐宫面见卫桓,简直大错特错……
温棠想着,对着他俯身叩拜,“直指,那日天雷作而大雪应,原是学生错了。待回到建邺,愿受直指教诲。”
“为何?”卫桓心思回转,转身回望的霎时,再一次撞入她含泪的双眸里。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温棠双眸氤氲,悲笑连连。
这不是她初次切身体会朝局政斗的冷血无情,而是当她意识到,一切的一切从最初便是连环计,她只能绝望无奈地承受时……那颗怒恨交加的心,使她不得不做出应对。
依附何后,不能再是权宜之计……女官与何后,本就是一体的,她想的过于天真了。
想做一个忠臣,比她设想的艰难千百倍,这条路也残忍至极。
人在承受莫大的打击后,心思总是难以自控的。
温棠拭泪的霎时,却猛然记起那日长乐宫面见卫桓,他道出的另一件事。
牧闻入仕后,曾与她遇到过相同的经历……
税款一案,她又频频觉得背后权臣定是他。
她转身回望那身玄衣,一时只感心神震荡。
自二人重逢后,她何时见过他这般……神情。
牧闻神情破碎,那双凤眼瞬时移开,不知何起的悲伤吞并着他,直叫他肺腑生疼,急咳血落。
“阿兄!”温棠敛起神思,下意识的担忧使她忙唤出口,偏偏行至他身侧,她却不知用何种缘由递上手中的帕子。
在她犹豫之时,卫桓已迈步往外走去,似笃定她不会再有动作。
“该走了,旨意一刻不得耽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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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蔽芾甘棠(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