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方揭晓时乃是万籁俱寂,因此屋外响起的敲门声显得格外突兀,尽管敲门者格外小心谨慎,仍旧不可避免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宋虞臻朝竹枝使了个眼神,女婢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门打开,门外蹦出个崭新的少年来,他礼貌地朝竹枝点头致意,勉强喊了一声“竹枝姐姐”,随即探头探脑,笑着问:“阿姐,我能进来吗?”
想毕是连夜找田允取经去了,可怜田允一家丁,白日里赶车,晚上还要绞尽脑汁地当先生,着实是累坏了,回去非得好好贴补一番不可。
没等宋虞臻应答,他便与竹枝擦肩而过,身姿灵动洒脱,活像只偷鸡的貂,宋虞臻一眨眼,他已经坐在椅子上,自自在在地朝她灿烂笑着。
他长发披散在身后,费劲心思捯饬梳得通顺了,只是他发质粗硬,又继承了父辈先祖的卷发,难免打了死结扯不开,田允只好自认倒霉,对着折断齿梳的牛角梳暗自神伤。
然便宜了宋虞臻,她顺顺利利地梳顺了少年的头发,摆弄好棱花镜好叫少年看得见自己,犹豫着道:“嗯,你仔细看着,先将它们束至脑后,挽成一大结…”
女郎纤细柔软的手指在乌发中穿梭,她的手指是灵巧的,动作却因生涩而颇为迟疑笨拙。
阿斯罕身形僵硬,一时间忘记了呼吸,他在山野间摸爬滚打着长大,自此之前接触的大都是草原上泼辣热情的姑娘,她们呼吸着天地灵气,比他更要落拓不羁,自然没见过宋虞臻这种就连头发丝都规规矩矩停留在应该待的地方,无时无刻散发着幽香,古今之美质皆汇聚于此,不见喜怒哀乐,不似真人,精致完美得宛若女娲娘娘精心捏造的偶人的中原姑娘。
就连母亲,都因多年的草原生活而变得不拘小节。
轻吸一口气,鼻尖充斥着冰片、檀香、侧柏叶和从未闻过的名贵花香,耳朵一动,那衣袂便在耳际摩擦,沙沙作响,引起肌肤一阵颤栗,无法控制的酥麻感从尾椎处迸发,顺着脊椎一路攀爬,窜进后脑,舒适得近乎要发出呓叹。
阿斯罕静了静心,突地开口“阿姐带我回中原,究竟是为了什么?”
费心费力又不讨好,她总不能是做慈善罢。
宋虞臻长久地沉默,正当阿斯罕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开口了。
“若是说实话,”她的嗓音是阿斯罕从未听过的冷淡,“全因母亲想见你,她才是你真正的恩人。”
若不是秦云慧因此忧郁成疾,宋虞臻根本不会想起千里之外还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他们本就无亲无故,唯一能算得上联结的,应当是年幼的宋虞臻在母亲的注视下,用稚嫩的手握住毛笔,在信笺上留下扭曲的“干娘”二字。
“还有你的亲生母亲,”她终于挽好了他的头发,揉了揉手腕,开始给发髻调整位置,“她希望你能够多读书,习得做人的道理,而不是活了一辈子,只会和你的白浪做草原上的浪子。”
“这正是中原能给你提供的东西。”她示意阿斯罕起身,满意地打量着她的杰作。
阿斯罕低头看着脚尖,声音格外没底气:“我生来就在草原长大,我想留在那里,就算同白浪过一辈子也是欢喜的…这些日子离家越远,我就越害怕,仿佛把什么东西丢了,再也回不去了。”
“那是因为白浪不见了。”宋虞臻一晒,“你留在草原上能做甚么?你父亲不仁,什么都给不了你,没有仆从,追随者,你只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草原上流浪。但你这么年轻,可不能让日子白白就这么过去了。”
她没有说的是,胡汉结合的孩子,无论在何处都不得信任,他要付出比常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你往后想要做什么,能做什么,这都需要你在读书的过程中慢慢摸索。”她微微笑着,“这就是姜姨为什么想让你回中原来,多读书,行万里路,不至于活了大半辈子,面对子孙回首往事时,却发现自己一事无成。”
“外祖能教你习武和兵法,爹爹或许同意让你跟着他读书,尽管中原千年来朝代更迭,前人却留下不计其数的智慧,这是中原能给你的东西。你多听多学,定能从中获益。”她一把抽出阿斯罕头上的玉簪,声音轻快,“来,你自个试一试。”
阿斯罕愣忡地盯着虚空出神,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面色不善的宁叔出现在门口,尖酸刻薄地要他们注意礼数,注意出发的时辰,宋虞臻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一向平和的声音带着迫不及待的解脱:“阿斯罕,宁叔是男子,你尽管请教他。”
次日,京城那金碧辉煌的城门影影绰绰出现在视线中时,宁叔眼下青黑,疲倦地出现在宋虞臻眼前,恭敬地拱了拱手,道:“老夫会给公子找着一个得用的小厮。”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有辱宋家威名!有辱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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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刻的漫天流霞为京城这座六朝古都镀上一层流淌着金色光华的薄雾,华灯初上,街道仍是川流不息,人烟辐辏,屋舍端庄立于两侧,无不规矩方正。车驾自朱红宫墙前碾过,高高一堵宫墙,分隔出两番天地来,墙内雕梁画栋,灯如昼,墙外人声喧嚷,月如银。
阔别多日,宋虞臻终于回到了她自小成长的地方,礼部尚书府前早早侯着几个婆子,见车驾停下,上来打起轿帘,另有四五位十七八岁模样的小厮替众人把住马绳,牵马另作安置。
众人簇拥着主子们自入门沿着花荫小径徐行,远远地便见前院松树成林,弯月斜挂于角楼,给粉墙黛瓦笼罩上朦胧安静华光。
宋尚书品行端正廉洁,府邸买下来时是什么模样,今便是什么模样,山水花树,亭台楼阁,皆无二设,奈何该府乃前朝江南巨富所造,因而宅子精致典雅,端方华美,亦有江南园林移步换景之美。
至一垂花门前,宁叔往前走上一步,低声道:“大姑娘,我带公子先行安置,旅途劳顿,您收拾齐整后再去拜见老爷罢。”
其意不言而喻,若是见着宋知言,定是讨不得好果子吃,不说挨罚,少说也得挨上一顿斥责。歇息一晚再前去拜见,至少多得一晚喘息时间。
宋虞臻意外地看了一眼宁叔,老人面带善意,朝她点头示意。
难得古板固执如宁叔发一份善心,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晚都要面对的事情,不如早些与爹爹分辨清楚,说不得能多得几分宽宥。宋虞臻沉吟半晌,道:“多谢宁叔,还劳您带他去西院住着,明儿请个丫鬟服侍梳头穿衣,爹爹或许想见他。”
阿斯罕瞪着眼睛打量着这宅子里一草一木,半晌才回过神来,应声道是,心中想着这中原果然不同,就连地上的花,出墙的树,都标志得像是假物似的,每块砖墙都规矩地放在它们该在的位置,全然不似草原的毡房,只要不透风不漏雨,搭得再丑,也能凑合,反正住不了多久就得换地方,何必呢。
见二人走得远了,宋虞臻方理了理衣袖,端正仪容,款款自抄手游廊移向前院书房。
书房门前种了几丛竹子,在微风下沙沙作响,书房门窗紧闭,隐约能看见油灯下人影晃动。
宋虞臻上前一步,敲响房门,轻声唤道:“爹爹,女儿回来了。”
书房内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宋虞臻敢肯定,她看见了两个人头,然等宋知言打开门时,她自下往上望去,唯见油灯剧烈晃动,屋内空无一人,而宋知言白皙的脸色潮红,一手拢住外袍,一手扶着门,板着脸,冷冷地看着她。
她从善如流地一福,道:“爹爹,女儿来给您请安。”
宋知言的语气不辩喜怒:“想来你母亲是病好了,才舍得回来。”
宋虞臻低垂着头,父女俩语气如出一辙:“女儿还未曾探望母亲,才刚进的家门,便向您请罪来了。”
她呈上秦维的书信,把向宁叔说的话全套照搬,末了就势往地上一跪,道:“女儿错了,全凭爹爹处置。”
头上信封被缓缓撕开,像是临刑时刽子手在一上一下地磨刀,宋虞臻背上渐渐沁出冷汗,只觉浑身上下绷紧,就连一阵晚风也让她生出颤栗,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宋知言哼了一声。
“既然大将军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他微微笑起来,半是恼怒半是赞赏,“虞臻长得大了,读的书到底有用,行事是愈发稳健,知道这事不光彩,你没给大张旗鼓地抖搂出来,爹爹很是高兴。”
他道地上冷,俯身把宋虞臻扶起来,道:“你要记住,你乃高门华族之女,一言一行皆为世间典范,若是让世人知道我宋家出了个离经叛道的女子,定会将你宫中的姑姑置于万劫不复的地步,于你、于你幼妹的婚嫁不利,爹爹在朝堂上,也会受人耻笑。”
无端的愧疚以及后知后觉的害怕紧紧摄住宋虞臻的心弦,她心中狂跳,忽地红了眼眶,小声道:“爹爹…女儿知道错了…”
父亲慈和的声音渐渐抚平她不安愧疚的心:“虞臻知道错误,这就够了,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明儿再说罢。”
宋虞臻试探着道:“爹爹,明儿我带那孩子让母亲看看,您想不想看看那孩子,他可讨喜了。”
此话一出,宋知言忽地沉下脸来:“虞臻,那孩子身份特殊,你把他带回来,让圣上怎么看宋家?”
他愤愤地摆手:“不见!你们女人总觉得这种事跟闹着玩一样,殊不知……殊不知……”
宋虞臻轻咬嘴唇,不安地望着父亲,宋知言重复几句,忽地甩上门,摞下一句冷冰冰的惩戒:“总要让你长个记性,明天见过你母亲,自己去祠堂跪上四日,近日就不要出门了,安心侍奉你母亲。”
檀木做的门堵在眼前,散发出冰冷的木头香气,宋虞臻鼓起勇气,轻声追问:“爹爹,那阿斯罕怎么办?女儿把他带来回来,决没有让他回去的道理。”
这姑娘出去几天,胆子变大不少,宋知言摸着温香软玉,烦不胜烦:“你去问你外祖,别让他呆在宋家就是了!”
屋外再无动静,唯听得风吹草动,案牍之下的女人这才放心地咯咯娇笑起来,似笑非笑:“郎君好生狠心,大姑娘才十七岁不到呢,怎好这般苛责。”
“你倒是心善,”宋知言揉了揉眉心,“这孩子自小不安生,不时刻打压着,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蹦出墙外去了。”
女人心道天高任鸟飞,若不是她生来低贱贫穷,大姑娘圣贤书读得多蠢了,谁稀罕这园子。
宁叔:宋家威名将毁于一旦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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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