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仍旧笼罩着大地,苍穹之下已然有光芒自东边穿越云层,渐渐揭开夜幕。
缰绳勒紧,马蹄刨起鲜嫩多汁的青草,鼻尖沁满浓雾和青草的气息,秦耀祖翻身下马,向宋虞臻伸出手,脸上露出颇为自信的笑容来。
然口中所言却不见得。
“妹子,我猜…舅舅十有**在此处。”他不敢打包票,犹豫着道,“也说不准。”
宋虞臻顺着他的视线眺望,只见苍茫大地上风吹草动,银绸缎似的小溪在月色与朝霞下闪烁着波光粼粼而迷幻的色彩,轻缓地向南而去。
天际线边缘的山丘之上,一汉子身骑骊马,出现在升起的血红色浑圆太阳之下,成为缄默而孤独的剪影。
他于清晨的薄雾中走来。
于兄妹二人面前直直坠下马去。
马儿自顾自地走开,低头啃起草来,躺在柔软舒适草丛中的中年男人长长呓叹,以天地为席被,沉沉醉倒。
鼾声响彻空旷的原野,宋虞臻目瞪口呆。
“舅舅?”她试探着喊了一声,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眉间郁气不散的男人是那位带着三百亲信孤军深入草原内部,一举斩杀掳获胡族近千余人的少年将军,亦不是意气风发扫平江南匪乱,班师回朝打马游街时万民相迎的征夷大将军。
岁月不饶人,它在秦维身上留下分外明显的印记,无论是未老先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亦或是饱经风霜光彩不再的神色,都昭示着这位大将军受尽生活磋磨。
然塞北无战事。
又有什么能让他烦恼呢?
总不能是闲的,塞北天地如此宽广,就算只是呆着,脸上皱纹也应当被野风抚平。
秦耀祖却是习以为常地向秦维走去,一手碾着他手上的鱼际穴,一手朝他腰际探去,掏出个腰包来,又从腰包间拈起一根银针,熟门熟路地扎向他的耳垂。
一滴鲜血缓慢地流出,嘀嗒,落入青草地中,瞬间消失不见。
宋虞臻失声轻叫:“阿兄,你做甚么?”
秦耀祖头也不抬,只是见好就收,将银针放回腰包中,仍是不住按压着他的鱼际穴,道:“在给他醒酒呢,妹子放心好了,自他染上这毛病以来…这事我做得惯了。”
“舅舅以前极少饮酒,”宋虞臻蹲下身去,在脑子搜寻着有关这位经年未见的舅舅的记忆,“怎会染上酒瘾?”
“谁晓得?也就是近几年的毛病,算着是显德二十四年后去了趟草原,胡族人送了几罐好酒,便爱上喝酒了。”秦耀祖按按秦维的人中,“只不过他多少有些自知之明,自个常备银针,好让人给他一针清醒清醒,瞧,这不就醒了。”
借着驱散薄雾的日光看去,地上横躺的男人慢慢睁开眼睛,那眼睛仍是坚定而明锐地,缓缓转动着漆黑的瞳仁,将宋虞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阿…阿姐?”男人瞳孔微微放大,带着模糊不清的困惑问,“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宋虞臻同母亲长得一点也不相似!秦云慧的眉眼柔和到没有一丝棱角,弯月眉鹅蛋脸,修项秀颈,腰若约素。而宋虞臻眉如远山青黛,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精致柔和的五官,不笑时略显冷肃,然而一笑起来,漆黑的眼睛便闪烁着春日林间波光粼粼的溪水,极为明媚。
只是她极少笑,在她脸上极少出现除平和柔顺之外的神情,但此时此刻,她的脸色格外生动。
“舅舅,我是宋虞臻。”她咬着牙,将声音从喉间挤出,“您认错人了。”
秦维一愣,缓缓坐直身,二人面面相觑一阵,他忽地拍着大腿哈哈笑起来,笑容得意恶劣:“我自是晓得,虞臻吗,外甥女,舅舅逗你玩呢。”
他打了个酒嗝,笑嘻嘻地问:“好姑娘,你是来探望我的吗?”
眼看着天色愈发明朗,宋虞臻焦急起来,她肃了神色,郑重其事地道:“舅舅,虞臻有一事相求。”
一语毕,秦维陷入久久的沉默,他低头垂眸,半披的白发在晨风中轻轻浮动,遮掩住他的神色,宋虞臻轻咬嘴唇,心一点点悬起。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抬起头来,眼底迸发出明亮而年轻的光芒,就连声音也变得轻快:“这个简单,动动笔就能让宋知言吃瘪的事,我向来是不吝啬去做的。”
他起身牵马,笑道:“好姑娘,行事颇有先祖之风嘛。”
这一次,宋虞臻只是低眉顺眼,权当做没听见。
秦维一撑马鞍上了马,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忽道:“你才是适合和亲的人,若她有你这心气,也不至于…”
他长长叹息一声,一夹马肚,天山来的宝驹瞬间就跑得没影了,只留下宋虞臻皱起眉头,忽地扭头气道:“舅舅这是在咒我吗?我才不想和亲呢!”
“那不是,”秦耀祖忍住笑,好心宽慰,“他在夸你呢,只是舅舅向来不大会说话。”
秦维确实说话不大好听,贱嗖嗖冷嘲热讽一番话说得宁叔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却又迫于身份不好说什么,只得拎起两只耳朵,恭恭敬敬地洗耳恭听。
可怜宁叔一把年纪,熟读宋家家规,仍得听一个只会武枪弄棒的粗蛮武夫叽叽呱呱。
“许久不见外甥女了,心里想念得很,况这北塞小伙子英姿飒爽,叫她过来看看有没有合眼的,也不行吗?”
“…”
“你们宋家诗书之家,那孩子我喜欢,想叫他你们家读几年书,不行吗?”
宁叔脱口而出:“那野小子!”
秦维双目一横,宁叔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硬生生拐了个弯:“……行。”
秦维这才满意地笑起来:“他母亲为我大沥朝做了多大贡献,怎么能叫他野小子呢?是也不是?”
“……”
秦维拍了拍他的肩膀,半是商量半是警告:“我写一封信,要你带给宋知言,这事就算过去了,只是我有一忠告,虞臻乃是宋家嫡长女,镇北候最为疼爱的孙辈,你可要记住你是谁,免得失了本末,有失宋家家风。”
宁叔诺诺应了,再转向宋虞臻时,语气便柔和不少:“大姑娘,车驾已然备好,您何时动身?”
秦耀祖挤眉弄眼地要她得寸进尺,多留几天,然宋虞臻只是抿嘴微笑,道:“既然车驾已然备好,那便动身吧。”
身为女子,总要知书达礼,体察人情,见好就收,宁叔脸色已然不善,若是再得寸进尺,回家他向爹爹一阵编排,还不知爹爹该如何作想,无论如何,此等胡作非为之事,不能再有了。
倘若再有一次,她恐怕再也迈不出宋家祠堂那厚重的红漆大门了。
从塞北到京城千余里路,自一马平川的原野进入重峦叠嶂的青山,浮云连着山河,溪流自北向南连上大海,这一条路,他们走了足足半个月。
在接下来的旅途中,阿斯罕显得格外安静,甚至可以称之为安分,连马也不爱骑了,说是让他睹物伤情,抱膝窝在车辕上,挤得田允摇摇欲坠,对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泥路颠簸,在车轮又一次碾过碎石粒而引起的颠簸后,宋虞臻终于给手上的针线活打上了最后一个结,她抬手抖了抖布料,露出满意的微笑。
竹枝却是哼了一声,道:“姑娘倒是一片苦心,可怕是有人不领情呢。”
宋虞臻低头将衣裳小心叠起,抚平皱痕,闻言淡淡道:“竹枝,他再不好,也容不得你编排。”
车外的少年猛然抬头,竖起耳朵来,他忍不住把身子往后靠了一些,待要细听,却只听得主仆二人低声讨论起绣花的针法样式来。
直到到了客栈,她们都没再谈及他人,他忽觉一阵无由来的失落,怏怏不乐地跳下车,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便听见一个女声轻柔地唤他:“阿斯罕,到我这边来。”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个热烈的笑容,循声回头,宋虞臻带着一成不变的淡然笑容,静静站在屋门前,见他回头,便是一晒,转身进屋去。
“我有东西给你。”
阿斯罕乐呵呵地跟上前,左右打量着她的住所,其实二者并无区别,只是在床榻和桌几之间立了一架屏风,这只是客栈,倒也不能指望它能有多豪华规谨,有暖阁拔步床贵妃榻之类的东西。
宋虞臻将放在榉木芍药纹画桌上的包袱打开,从里头取出一件浅水绿长袍来,轻轻抖开,下摆绣上两三竹枝,拢共用上四色绣线,其中又混了银线,因而呈现出水波粼粼之感,她将长袍递给阿斯罕,道:“总穿着骑服也不像样,你瞧你那衣裳破成什么样子了,人靠衣装马靠鞍,想让爹爹对你有个好印象,就把这件衣裳穿上。”
她低头看了看他的马靴,颇为烦恼地捏了捏眉心,心道她纳绣花鞋的手艺还算凑合,但母亲可没教过她为男子纳鞋底,然面上不显,只道:“还得有双衬脚的鞋子,还有里衣…这我不便过问,叫田允带你去铺子里买,你快换上,让我看看有哪里不合身。”
少年迟滞地接过长袍,小心翼翼地托住,低头看了看自己,便当着宋虞臻的面快速地褪去外袍,宋虞臻还没来得及喝止,他就脱得只剩下里衣了。
洗得发黄的里衣包裹着少年清瘦而挺拔的身躯,尽管他才刚十五岁,却已经比宋虞臻高出大半个头,她要微微抬起头,方能看见他那张略带青涩的俊朗面孔,然当她平视着少年时,看见的却是将衣裳绷紧的宽阔胸膛,以及标志着已然长成男人,轮廓分明的喉结。
他已经是个半大少年郎了,宋虞臻忽然意识到这一点,这在他将青衫披上时更为明显,为了迎合宋知言的喜好,她刻意把衣裳做得朴素而不失精致,又加大了放量,一心奔着风度翩翩而去。
青衫上身,少年公子列翠如玉,宽大的身架恰到好处地撑起了衣裳,使它显得不那么空荡荡,精致而低调的绣花缀在衣角,成功去除了阿斯罕毛头小子的模样,增添几分沉稳气质。
只是那桀骜不驯的眸子,以及狂野蓬松的头发,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仍缺一支玉簪,一个发冠,以及一双低垂着的,象征着恭敬臣服的眼睛。
前者易,后者难。
到时候再说罢,总不能期许他一夜间洗尽纤尘,蜕变成真正的谦谦公子。
想到这里,宋虞臻带着期待问:“姜姨可曾教过你挽发髻?”
阿斯罕摸了摸脑袋,颇为自得:“母亲没教过,但这头发是我自己扎的。”
“……”
难道指的是这几根拿绳子粗粗束成麻花,又在身后捆成一束的头发?样式倒是有几分童趣。
宋虞臻轻咳一声,口是心非道:“弟弟手巧,没想到竟会编麻花辫。”
阿斯罕给夸高兴了,眉飞色舞起来:“自母亲去后,我便学着捯饬自己,也没人肯为我指点迷津,权是我天性聪明…”
宋虞臻只是笑着听他口若悬河,等他讲得口干舌燥时趁机递给他一杯茶,示意竹枝:“阿弟聪明,我很高兴,快让竹枝姐姐教你中原的样式。”
还是小孩子心性呢,一经吹捧,定是兴致勃勃。
然阿斯罕看了一眼竹枝,瞬间冷静下来,剑眉一皱,不满道:“阿姐,竹枝姐姐不喜欢我,我不让她碰我的头发。”
竹枝瞪大眼睛,气急嗔道:“你道我稀罕你的头发?不知几天没洗,给你拆下来,不知得洗出几斤沙土,你也好意思嫌弃我?我就是因为梳头梳得好,才能做上姑娘的贴身丫鬟的,能让我给你梳头,那是你几辈子都修不出来的福气!”
宋虞臻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竹枝仍不肯善罢甘休,委屈地朝她扑通跪下,泫然欲泣:“姑娘,就算是打断婢子的手,婢子也不给他梳头,求姑娘开恩,婢子的手是给姑娘梳头的,婢子不想沾染上…”
车厢里宋虞臻的训斥终被她想起来,涌在舌尖的“脏东西”三字被硬生生吞进肚子里,她不敢再口出狂言,索性朝姑娘磕了个响头,呈上木簪,退至门边,说什么也不肯说话了。
这暴脾气,宋虞臻无奈地叹息,心知这二人的梁子一时半会定是掰扯不清,只得道:“罢了…”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阿斯罕的头发,委婉道:“阿斯罕,你明儿来找我,我教你挽发…先好好洗个澡,头发愈干净,梳头挽发更方便。”
阿斯罕形容颇为沮丧,一言不发便伸手去脱外袍,这回宋虞臻终于来得及出声制止,声音甚至因心急而拔高,稍显慌张:“你别脱!”
脱口而出后她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朵,面对阿斯罕不解的眼光,她支支吾吾地解释:“中原男子…呃,在女子面前褪去外袍是极为失礼的举止,你初来乍到,这些礼仪尚且不懂便罢了,只是往后要牢牢记住。”
“为什么失礼?”阿斯罕问,“我们游牧转场时,常常是一家子男男女女住在一块,进了毡房脱外衣躺上褥子,不是很正常吗?”
“那是胡族的习俗!”宋虞臻一横心,咬牙道,“对中原人,尤其是高门贵族而言,这与袒胸露乳也没甚么区别了,快回去罢!”
阿斯罕身不由己地被推出门去,门被重重关上之前,他仍不解发问:“可胡族汉子赛马,也常袒胸露乳,这又有什么不好?”
“那是胡族!”宋虞臻倚在门后,一瞬间失了贵女端庄的模样,绝望大喊,“那是胡族!茹毛饮血的胡族!不然你以为我把你带回中原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