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仁俨已经三日没合眼了。
他从未想过这次的事情会不够严重。
任何事情,任何地方,只要和瘟疫扯上了关系,就不会有简单容易的小事情。况且,他若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他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收到一封信就匆匆忙忙地来到了弗城。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太多了。
一城郡太守病危!
染的是瘟疫。
平仁俨一下马车就搭上了太守的脉,然后给出了请他来的人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谁能想到,状似并无疫情的弗城,城太守居然得了瘟疫。
平仁俨从到弗城起,算到现在整整三日不曾好好休息过了。
并非主人家不让大夫休息,而是平仁俨根本不能安安静静地躺下去。
太守公子怕引起民乱,不敢对外公布太守病情,外人也根本不知太守已经神志不清起不来床了。平仁俨心中对此颇为恼火,但想到歌舞升平时瘟疫尚难遏制,若是引发民乱,事态更是必然急转直下,到时才是真的神仙难救,也只能隐而不发。
但平仁俨也并非由着郡守家公子胡来,他起初提议要“半”封闭太守府,严密隔绝人员往来,内部将染症及或将染症的仆役眷属分室隔居,太守公子果然不肯,平仁俨心中大摇其头,面上却换了别的说辞:
“大人遇症,症从何来?大人日间往来,多是弗城显贵,则弗城中或有居高门者亦已遭瘟病所害,如今未有消息,染病者必为家中主人,故隐而不报。高门之内,眷属下仆甚众,往来采买,触及贱民不知凡几,若放任不报,不出十日,弗城平稳便再难维系。公子何不调遣乡勇,入户盘查?”
太守家长公子默然不语,次公子欲言又止。
“若弗城平稳因疫情崩坏,而太守染病在前又瞒而不报,则太守失职之罪定矣。”平仁俨最终还是说到了能说的最后一句话。
两个公子,都是看着聪明仁善,实则糊涂自私喜好推脱的人。
或许还差一句,总喜欢多方讨好。
最后太守公子还是令城中的乡勇分作几队,挨家排查起来。
说着是怕有病患瞒而不报,危害四邻,动乱城内,所以不得不入户惊扰,说给平仁俨,平仁俨也就随意听听,心里想什么就不会说出来了——他也没那么多好想的。
城太守府上不止一个病人,只是城太守病得最重而已。府里的病人,除却已经昏迷不醒挣揣性命的太守,另外还有个丫鬟,有个随从,有个幕僚,此三人都是太守身边亲信,也都只是发热,身体还有些力气,还能下床行走。
——这也是平仁俨敢和太守公子咬死“太守是在外染了瘟疫”的由头。
到底最先染病的是哪个,当时平仁俨是不知道的,现在也依旧不能确定,但这不妨碍他拿病症的轻重诓太守公子。
打发了太守家的那两个表里不一的公子,平仁俨便一心着手医治病患去了,四个病患,再加上十七八个可能染病的人,他的时间根本不够用,故除了安排传授府内祛污除秽外,再没有与主人家交流过什么。
那两个公子只查了两日,还没查完大半座城,便脸色煞白地来见平仁俨,平仁俨分身乏术,只草草概括了几句,给了个将要控制不得须尽快上报朝廷的结论。此外便再没有别的话,一心研究疫情去了。
吴思良,也就是那请他来弗城的人,见此也只能苦笑了。
笑虎父犬子,也笑丁家二公子着实够不上台面。
在丁家人眼里,平仁俨不过一介郎中,家中病人又甚是多,丁家二公子也确实不曾因此多想。
两个公子召集幕僚,商讨许久,最终由丁太守亲信操刀,写了封言辞恳切的折子,先问陛下圣安,再说下辖几县灾情严重疫症爆发多日前已经上报,并已安排人手遏制灾情,后说虽城内并无疫症传播之相,但太守依旧兢兢业业令人详细排查城内各户情况,不巧发现城内各户隐藏病患颇多,区区半个弗城,发瘟疫者竟不下三百人之众,此实乃太守失察之过,待罪之臣不敢有半分辩解推脱;末了颇为惭愧地点出,在清查城内情况的几天中,有乡勇一人吏员一人染病,太守无能,虽未亲自登门盘查尽力,却也发热,经医者诊断,太守亦患疫症。
写完后,一干人等又诵读推敲了大半个时辰,才彻底敲定了内容,誊抄好后命人连夜将折子送出了弗城。
这一切是平仁俨所不知道的。没有人告诉他,但他也能猜到后续会发生什么。
但他无暇去猜测了。
平仁俨不想多理会丁氏二公子是真,病患这边令他焦头烂额也是真。
照他来看,几人之中,太守之病最重最急最危,幕僚稍轻,再次随从,最轻的是那位外院的通房。
若要他治,他最先是必以太守为重的,次者是病状最轻微的丫鬟,之后是身强力壮的青年随从,最后才是幕僚。
丁家的意思是,太守必须放在第一位,紧接着是要救那位年老的心腹僚属,再次是随从,最后才是丫鬟。丫头和随从都是卖身的奴婢,是死是活都轻比尘埃。
四人状况都有所不同,不能一概而论,更不能用一个方法医治。
有吴思良背书,丁家也确实信任平家医者的本领,次日便有城里的郎中上门接手了丫头随从和其他尚在绝禁隔离的府内家眷,平仁俨只需顾好太守与幕僚即可。
平仁俨只能为那两人叹一声可惜了,纵然对此次瘟疫了解甚少,他依旧有七成把握医好那两人,但现在他必须以太守为首要,那两人后路就不知如何了。
城中得丁家信重的医师必然不差,只是丁家内部似乎龌龊颇多,对那丫鬟不喜欢是真,而对那明显算是太守心腹的随从,丁家似乎也有些不想留人的意愿在里面。
平仁俨给丁太守起了针,诊察一番,提笔录下了新的脉案,压下了对丁家这一众主人的思量。
瘟疫如何解治,他现在还没有多少眉目,但若病患只丁太守和吴先生这二人,他不惜心力还救得活。
不管如何,丁太守是绝对不能出事的。
其实,直到今日,丁太守染病的消息都没有传出家门,只是在折子里对着有两千里远的皇帝说了一说。
单看丁家这两个晚辈……这个节骨眼上,一但不巧丁太守没了,弗城是必然彻底乱套的。
民乱远比瘟疫可怕。
而瘟疫若是加上民乱,那便是人间地狱。
他二十年稳如一日的手抖了一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略微久了一些,一滴墨在纸页上晕出了一个黑点。
许久不能入睡,闭目也静不下心来,平仁俨此时眼睛已经有些花了,看着那个指甲大的黑点,竟觉得那黑点一直在向周围晕染,渐渐竟在整张纸上散开,盖住了所有字迹。眨眨眼睛再看,又觉得那黑点还是小指甲大小,只是微微在纸上跳动,就像病人的脉搏。
外面,远远地有更夫的打更声跨过重重府苑传进来——
“诸邪避道——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