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有千般的不愿,待大考放榜,天气转凉,栾司马派出的护卫来到,栾致远是再没了在外逗留的余地,于九月底,带着问试头名的成绩和四十余名栾家部曲,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帝京。
回了栾家,今日恰逢十日大朝会,栾司马尚在御前未归,栾致远先去问候了母亲。齐氏许久未见长子,心里想念,看着将将二十岁的儿子竟又觉得高了瘦了,好一阵心疼不提。
栾致远觉得亲热,也觉得无奈,瞧着齐氏对着左右一通吩咐,又要备膳又要请医还要让针线上的人过来量尺寸,便想把话头扯开:“二弟三弟的婚事如何了?”
齐氏发作完了几个月来给大儿子攒下的慈母心,心情正好,听了也不顺道往旁人身上扯了,很是干脆地道:“你二弟好些,已经有些眉目了。老三那还没个着落。”
这与栾致远想的差不离。
栾家二公子是庶子,以栾家如今的地位,想找个伶俐可心的容易,而栾家三公子就是栾致远的同胞弟弟了,反而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之感。
栾致远自己思量着自己的未婚妻是顶顶好的,齐氏还总觉有些不满意,只是栾致远的婚事是栾司马定下的,没让她插上手,如今有个儿子给她发挥,她是把当初没在栾致远身上使出来的力气全堆在次子身上了,见到德行好的觉得长得不如人意,见到德貌俱佳的又觉得嫁妆有些不足,德貌俱佳妆奁又厚的,出身又让她不中意了。
德行、容貌、家世、嫁妆,都能让她满意的,栾致远觉得,目前怕是没有的。
真有的话,比如温家、王家之流的家主嫡长女,匹配栾致远是正好,配栾家三公子是不可能乐意的。
毕竟温王两家这一代只一个嫡女。
也是栾三公子生的不巧,不说德行,容貌家世财产上能合齐氏心意的女孩,现今都是五六岁七八岁的年纪,远没到议亲的时候。
更不出栾致远所料地,齐氏果真拉着他开始吐起了苦水,又说她给栾二公子相看是多么地容易,找到的女孩嫁妆有多厚,品貌有多好,父母兄弟又是怎样好,又说她给栾三公子看来看去从十二岁看到现在三四年了,最中意的那女孩竟然是风吹就倒的病西施。
反正是不再绕着栾致远的高矮胖瘦脸色怎样说话了。
栾致远就一边笑一边听母亲说话,时不时嗯一声表示自己都听到了,或者夸一下齐氏给两个儿子相看妻室的用心。间或齐氏抱怨两句儿子,栾二公子不会讨那家姑娘的喜欢好在没被人嫌弃,栾三公子总是不着调之类的,抱怨着抱怨着话题就彻底转到总是痴迷打猎饮酒练武的、不务正业还要带着弟弟一道的栾三身上去了。
于是栾致远就笑呵呵地听了四个月里亲弟弟和亲爹娘的斗智斗勇全过程。
过了小半个时辰,下人进屋摆膳,齐氏还觉得话没说够,她两个小儿子都不如大儿子成熟稳重,栾三生性就不像是个能静下来的,栾四年纪尚小还没到体贴父母的时候,平日里照管这两个远不如当年养栾致远时省心,但抱怨栾三栾四的话也就能和栾致远这个大哥说说了。
栾司马是个信奉棍棒下面出孝子的家伙,对着亲儿子手或许软点,但也没宽宏到哪里去。
栾致远刚提起象牙箸,那头有下人来报:“问夫人、大公子好,司马下朝了,传大公子立时去书房。”
母子两个对视一眼,齐氏恍然发觉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这糟心的大儿子又把这套用她身上了。但一想丈夫这语气硬邦邦地说要见儿子,心里有气也生不起来了。
“赶紧用饭吧。”齐氏面色不好地使唤着儿子,“用完快过去。”
“这,父亲急着见我,我还是先去见了父亲吧。”栾致远道。
“有什么好急的,食过再去。”齐氏说着就给儿子布了菜,栾致远无奈道:“我还是先过去吧,晚些时候再来陪母亲说话。”
说着就起了身。
齐氏任他走了。
只是等他迈步出门的时候,他听齐氏幽幽地道:“一直在京里多好,怎么偏偏就硬要去不该去的地方。”
栾致远脚步不错不顿,只当没听到。
“把饭撤了吧。”齐氏一磕筷子:“行啊,都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啦……”
栾致远到了书房。
仆人欠着身退出去,走时把门带上了。
书房里再没有第三个人。
栾司马就坐在椅子上,手里翻着本书。
两个人都没说话。
半晌,栾司马把书翻过几页后,才道:“来了怎么不说话?”
“父亲在读书,儿子恐扰了父亲正事。问父亲安。”
“你这时候,又知道安静了。”
栾致远不接这话,只是笑道:“我这一路上得了不少新奇的见闻,到了九江,去祖坟那里祭扫了两回,栾家在九江声名甚好,那里的人知道我是栾家的,没有不夸的。”
“回来的路上我还转去兴城拜访了大姑姑,看了看表兄新得的千金。大姑姑身体还硬朗,表兄一家都身体康健,小侄女长得,我瞧着有些像三妹。”
“途径直隶的时候,我带着家人进山里转了几日,打了好些猎物,顶好的有两张银狐皮和一张鹿皮,都带回来了,想着敬给父母。”
“还有呢?”栾司马放下书:“还有什么?比如初试问试都考了个第一,这种风光事情,你怎么不说了?”
“再比如,路上遇见一伙山匪,同朴越一道把人押送去衙门了,这样侠义之事,你怎么又不说了?”
“儿子想着,这等事情,与那寒门浅薄之士相争成胜,与草莽游侠之辈擒获匪徒,都不过是小节,不值得惹父亲在意。”
“寒门?浅薄?”
栾司马将书翻过一页:“你心里当真如此想的?”
“如何不是?”栾致远眼睛微微睁大,总是带着傲气看着盛气凌人的面孔此时看着颇有种稚嫩与无辜,还有些隐隐约约的义愤:“那等衰败了不知多少代的寒门,又或者碰巧有幸囫囵塞了几本圣贤书的庶族,如何与我等长盛不衰的大族相较?”
“如今,当今圣明,愿给此等人以进身之阶,可这等人如何堪与我辈为伍?我便要给他们看看他们可配得上今上抬举。”
他动了动脖子,微微扬起下巴:“现今我在九江,头试问试两个头名,没有旁的用处,但能落了他们的颜面。”
只是栾司马的眼神从未从手上的书本上离开过。
“我还当真不曾见过,山林中的猛虎会与道旁的促织较量,深海的蛟龙会去戏耍浅水的鱼虾。”栾司马慢吞吞地向后一靠:“你去和寒门庶族角力,可是将自己视作他们的对手?可是将他们视作你的对手?”
“他们如何配?”
“是啊,他们如何配。”栾司马啜了口茶:“可你偏偏就把他们当成知己,当成对手,当成同道,栾大公子在九江的千岛坊,题诗赛文,投签论辩,玩得倒是比在春风台还快活。”
栾致远一脚往后稍了小半步,但立刻又恢复了之前的姿势。
“装不动了?”
栾致远抿抿唇。
“栾家的大公子,想法总是很多,但他的父亲,总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那个。”栾司马小心翼翼地抚平以前在书上留下的一道褶皱:“就比如说,这个,科举,在他父亲极力反对的时候,他自己偷偷让家仆连夜回九江去给他投士籍。”
“我不觉得科举复开有什么不好。”
“然后呢,你也不明白科举复开会影响什么?”
“我当然明白,”栾致远嘴角翘了翘,这时他的脸上就透出了实实在在的高傲来:“不识字不会算数的酒囊饭袋可以少很多了,明明不懂河坝地仓怎么修还硬要指手画脚的人也可以歇歇了,如果各地那些分不清粟米黄米粳米高粱的学农能下去换个顶用的上来那就更好了,朝廷至少不会碰见个灾荒就缺粮了。”
“荒唐,我看你才是真见识浅薄。”栾司马哼了一声:“我士族世家众多,三四百年长盛不衰者便有十数家,家家户户,有能子弟不知凡几,起起落落的小族更是数不胜数!书官学农各地功曹不过寒衙小吏,士族不屑,用寒庶之人足矣!而科举复开,所取士人尽在县令以上,我大煊,六州二十七城,如是作态,往后又有多少官位可举?”
“科举考天下之士,有能者皆可脱颖而出,我等世家高门,传承悠久,家学深厚,难不成,连和那‘粗鄙浅薄’之人比一比高下都是不敢?”
“我忘了,真是有人不敢!有不知多少人不敢!要粳米给高粱,要麻布给上绢,三百万减二百五十五万得五十五万,指着两斗米念着两门米,一年一年的,笑话还不少吗?”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你老了怕了,是你们这些人都老了怕了,你们不止怕那位,不只怕你们的同僚,你们现在连败落已久的寒门和底蕴虚空的庶族都开始惧怕了!你们不止自己怕了,还硬压着你们的儿子孙子陪着你们怕!”
“放肆!”
啪的一声,是书被狠狠倒扣在桌面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