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的钟声余韵尚未在京城完全消散,数千里外的江南,已是另一番景象。
林家府邸,坐落于西湖之畔,今夜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隔着水波悠悠传来,正是林家做东,宴请江南道大小官员及世家望族的“西湖宴”。
画舫凌波,觥筹交错,表面上一派升平气象。
陈谷雨立于驿馆窗前,远眺西湖方向那片璀璨灯火,掌心内的青晶令符温润生光。
自青州地脉反哺以来,她与这枚令符的感应愈发敏锐。
此刻,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西湖之下,数条潜藏的地脉支流正传来极其细微却异常紊乱的波动,仿佛被什么东西不断汲取、搅动。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躬身低语——正是江南神殿的神侍。
“陈长老,已确认,大祭司及其亲信并未出现在江南境内,也未返回神殿总坛。我们安插在林府外围的眼线,同样没有发现任何与黄晶契主相关的踪迹。”
陈谷雨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目光沉静:“神殿大门已开,按常理,黄晶契主作为神殿最高战力,早该现身稳定局面。她至今不露踪影,只有两种可能……”
她转过身,眸中闪过一丝冷芒:“要么,她已遭遇不测;要么,她与林家,或者说与这搅动地脉的源头,达成了某种默契。无论哪一种,都预示着危机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林家这场宴,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低声自语,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简。
这是林晚照方才派人送来的,只说是宴席‘座次图’。
陈谷雨神识一扫,心中了然。
那哪里是简单的座次图,分明标注了林府内部几处灵力异常汇聚的节点,以及一条通往疑似密室的隐秘路径。林晚照此举,是在刀尖上跳舞,既想借她之手达成某种目的,又不敢彻底与家族决裂。
“林家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陈谷雨收起玉简,沉吟片刻,吩咐道:“传令下去,让我们的人守在外面,重点关注西湖水域的地脉变化,若有异动,立刻以神殿秘法示警。”
“我亲自去这‘西湖宴’上走一遭。”
“长老独自前往?是否太过冒险?”神侍面露忧色。
陈谷雨摊开手掌,青晶令符在她掌心悬浮,散发出柔和而深邃的光晕。周围空气中的木灵之气自发向她汇聚,窗台上一盆将谢的晚香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抽出花苞。
“感受到吗?青州的地脉之力正与我呼应。在江南,只要地脉未绝,我便有自保之力。况且……”
她望向西湖的方向,眼神锐利:“林家想借这场宴席试探我的底细,我又何尝不想看看,他们究竟在西湖底下,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黄晶契主失踪的谜团,或许答案就在今夜。”
说罢,她换上一身略显正式的青纹常服,将青晶令符隐于袖中,独自一人,踏着月色,向那片灯火辉煌、暗藏杀机的西湖林府走去。
西湖之上,薄雾渐起,笼罩着画舫楼阁,也掩盖了水下涌动的暗流。
西湖宴设于林府临水的“烟波阁”内,四面轩窗敞开,湖光月色与厅内灯火交相辉映。
觥筹交错间,衣香鬓影,皆是江南顶尖的女郎们。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
一名依附林家的吴姓世家女郎笑着击掌两下:“如此良辰美景,岂可无雅趣助兴?近日家中得了几位可人儿,精心调理了些时日,今日特带来与诸位品鉴一番,博大家一笑。”
话音刚落,几名侍从便引着三位少年缓步走入厅中。
那三位少年约莫都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身量纤细,穿着轻薄透肉的鲛绡纱衣,勾勒出刻意饿养出的单薄身形。他们颈间戴着银铃项圈,行走间铃声清脆,更显得楚楚可怜。
面容皆精心修饰过,眉如远山,目含秋水,唇上点了淡淡的朱色,在灯火下呈现出一种易碎的美感。
他们跪坐在厅中铺就的锦毯上,低眉顺眼,姿态柔媚,如同等待主人评赏的宠物。
吴姓女郎颇为自得地介绍道:“这便是近来江南最时兴的‘扬州瘦马’了。”
“诸位请看,其形要瘦不露骨,其态要娇怯含羞,行路如弱柳扶风,发声若雏莺初啼。自小习得琴棋书画,却非为明理,只为增添韵致;精通妆容衣饰,只为悦人眼目。最关键是要懂得伏低做小,以妻主之喜为喜,以妻主之悲为悲……”
席间众女纷纷投去审视的目光。
有的点头赞许,有的交头接耳品评着少年们的容貌姿态,仿佛在评估一件件精美的商品。
“听闻调理一匹上等‘瘦马’,需得严格控制饮食,以药物抑其生长,使其保持纤细?”
“何止!还要日夜灌输顺从之道,摧折其心志,方能养成这我见犹怜的温顺性子。”另一位女宾笑着补充,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赏玩意味。
林崇山作为东主,笑容可掬地举杯向陈谷雨示意:“陈长老年少有为,不仅执掌农圣传承,更得青州地脉认可,实乃我大周栋梁。今日屈尊驾临江南,我等着实荣幸。江南别无所长,唯有些许风雅之物,或可入长老法眼。”
她轻轻颔首,一位身着月白绸衫的少年便从屏风后缓步走出。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身形清瘦,低眉顺眼地跪坐在锦毯上。
当他微微抬头,烛光映照在他脸上时,陈谷雨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眉眼,竟与谢晚舟有五六分相似!
尤其是那双眼尾微挑的凤眸,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这少年眼中没有谢晚舟的清冷与坚韧,只有一片驯顺的、刻意营造出的朦胧水色,带着讨好与怯懦。
席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叹和了然的低笑。
吴姓世家女郎适时笑着开口,语气带着谄媚:“陈长老请看,此乃我等精心为长老寻觅的‘雅伴’。不仅形貌有几分京都谢郎的风采,更是自幼调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最是懂得体贴人意,伏低做小。若长老不弃,留在身边端茶递水,红袖添香,岂不美哉?”
她话语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既然您与谢公子情谊深厚,如今谢公子远在京城又被陛下属意,不妨收下这个“替身”以解寂寥。
林崇山微笑,看似大度,目光却紧盯着陈谷雨的反应,等着她接受这份“厚礼”。
然而,陈谷雨的脸色却瞬间沉了下来。
她看着那少年与谢晚舟相似的眉眼被刻意雕琢成这般取悦人的媚态,看着他如同物品般被展示、被赠送,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心底腾起。
这不仅仅是对人格的侮辱,更是对谢晚舟,对她心中那份真挚情感的亵渎!
“美哉?”陈谷雨缓缓放下酒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冷得如同腊月寒冰:“林家主,吴世姐,你们觉得……这很美?”
她站起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林崇山和吴姓女郎,最终落在那瑟瑟发抖的少年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怜悯,但更多的却是对在场这些权贵女郎的厌恶。
“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摧折心志,养成玩物,甚至刻意模仿他人形貌以供取乐……”陈谷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那是极致的愤怒,“你们将此称为‘风雅’?将此视为拉拢本座的‘厚礼’?”
她袖中的青晶令符感受到主人心绪激荡,青光流转,引动周围地脉灵气微微震荡……
厅内的灯火都随之明灭不定。
“谢晚舟是云端皎月,是农圣后裔,是能与本座并肩而立的君子!”
陈谷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怒意:“尔等竟敢找这等赝品来折辱于他,更来侮辱本座?!在本座眼中,此等行径,龌龊至极!令人作呕!”
“砰!”她猛地一挥袖,身旁的案几瞬间被无形的气劲震裂,杯盘狼藉!
满堂皆惊,歌舞早已停歇,所有女宾都骇然地看着震怒的陈谷雨,那磅礴的威压让她们呼吸困难。
林崇山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脸色变得铁青。
她没想到这步“妙棋”竟会引来如此激烈的反应,这陈谷雨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陈谷雨冰冷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林崇山脸上:“看来林家的‘好意’,本座无福消受,也消受不起!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她无视满堂死寂和众人惊恐的目光,转身便欲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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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城,天宫学院内。
谢晚舟与苏沐阳对坐于观星台上,两人面前摊开着江南传来的密信以及神殿的部分典籍。
“林家在江南动作频频,谷雨独自赴宴,我实在放心不下。”苏沐阳眉宇间带着忧色。
谢晚舟凝视着南方夜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与陈谷雨产生共鸣后余温未散的玉佩,沉声道:“她既已沟通青州地脉,便有了一定的主动权。我们现在更需要做的,是查清黄晶契主失踪的真相,以及林家究竟在密谋什么。”
“天宫学院的古老卷宗,或许能给我们一些线索。”
他抬手指向学院深处那座尘封已久的藏经阁:
“那里,或许有关于强行抽取地脉灵气所需阵法或禁药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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