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百余盏宫灯将御座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女帝端坐在镶金紫檀木御案后,朱笔在奏章上勾画,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
“谢卿近日在查永昌旧事?”
谢晚舟整了整月白色学袍下摆,在青玉砖上跪得端正:
“学生不敢。只是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些蛛丝马迹,值得深究。”
女帝终于抬眼,凤眸中精光乍现:“比如?”
“比如……”谢晚舟抬头直视那双威仪天成的眼睛,“陛下与林家,究竟谁才是害谢家满门的真凶。”
殿内霎时死寂,连灯芯爆裂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侍立在侧的宫人们屏息垂首,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女帝缓缓放下那支御制朱笔,笔杆上的九龙纹路在灯下泛着冷光:
“你可知就凭这句话,朕就能让你步谢家后尘?”
“学生知道。”
谢晚舟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书册:“但学生更知道,陛下需要谢家传承来制衡林家。”
他向前膝行一步,学生袍在冰凉的地面上拖曳:“学生愿将谢家所有传承献与陛下,只求陛下准臣与陈长老辞官归隐,永世不回京城。”
女帝闻言竟笑出声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好个永世不回……谢晚舟,你当真以为,朕会放虎归山?”
她起身踱至他面前,明黄色的裙裾扫过玉阶:“你可知当年谢家为何非死不可?不是因为她们掌握了农圣传承,而是因为她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涂着丹蔻的指尖挑起他的下巴:“比如……太女殿下的真正死因。”
谢晚舟瞳孔骤缩,呼吸明显一滞。
“永昌十二年的瘟疫,根本不是什么天灾。”女帝的声音渐冷,如腊月寒冰,“是林家与当时的太女联手制造的疫情。而你母亲……恰好查到了证据。”
她松开手,任由他踉跄后退:“现在,你还觉得能一走了之?”
谢晚舟稳住身形,扶了扶头上的银冠,忽然也笑了:“既然如此,臣只好将这份证据公之于众了。”
他自袖中取出一枚流光溢彩的晶石:“母亲临终前,将最重要的证据封存在地脉中。唯有谢家血脉,才能开启。”
女帝脸色终于变了,保养得宜的手指攥紧了袖口:“你……”
“陛下若准我们离去,这份证据将永埋地脉。若不然……”
他握紧晶石,指节发白:“明日早朝,满朝文武都会知道太女之死的真相。”
殿外突然传来兵甲相击之声。透过雕花长窗,可见禁军已将紫宸殿团团围住,枪尖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女帝死死盯着他,良久,忽然轻笑:“好,很好。朕准了。”
她取出一道明黄圣旨,挥笔疾书,笔走龙蛇:“即日起,准陈谷雨、谢晚舟辞官归隐,永世不得入京。”
谢晚舟接过圣旨,深深叩拜:“谢陛下。”
待他退出殿外,暗卫统领从屏风后闪出,低声道:“陛下,真要放他们走?”
女帝摩挲着指尖的翡翠扳指:“传令江南,把陈谷雨遇险的消息透给谢晚舟。”
她目光渐冷,如数九寒天:“等他主动去取证据时……人赃俱获。”
谢晚舟走出宫门,望着手中圣旨冷笑。他岂会不知这是欲擒故纵?
既然女帝要玩这场戏,那他便奉陪到底。
是夜,他秘密联络神殿留守司祭,将晶石副本交予对方:
“若三日后我未归来,便将此物公之于众。”
既然要硬刚,那便刚到底。他倒要看看,是女帝的皇权硬,还是地脉传承的根基硬。
这场博弈,已不再是他个人的生死,而是皇权与地脉之力的正面交锋。
黎明破晓时分,神殿深处传来九声钟鸣。
这钟声百年未响,意味着神殿即将开启。
陈谷雨在江南驿站收到传讯时,正在研究林晚照给的图纸。
青晶令符在她掌心发烫,这是神殿召唤的征兆。
“要回京?”苏沐阳蹙眉,“这可能是调虎离山。”
“不,是转机。”陈谷雨指尖轻抚令符上的古老纹路,“神殿此刻开启,只可能为了一件事——地脉核心异动。”
她取出纸笔快速书写:“你速速启程,快马赶回京城,按计划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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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还没来得及动身的谢晚舟站在神殿巨大的青金石石门前。
九位白衣司祭分列两侧,为首的玄天司祭手持玄木权杖:
“谢公子,神殿感应到地脉核心动荡。据典籍记载,唯有农圣血脉能平息此劫。”
谢晚舟看向手中微微震动的羊脂玉佩:“需要我做什么?”
“开启圣地。”玄天司祭指向石门中央的莲花凹槽,“将谢家信物放入其中。”
就在谢晚舟准备上前时,一队禁军疾驰而来,马蹄踏碎晨曦:
“奉陛下旨意,神殿重地,不得擅入!”
玄天司祭权杖顿地,声音威严:“神殿自立朝之初便超然世外,陛下此举是要违背祖制?”
双方僵持之际,一道青光自神殿□□出,在空中凝结成陈谷雨的虚影。
虽然真身尚在江南,但青晶令符的力量让她能暂时显形:
“神殿开启,乃地母旨意。谁敢阻拦?”
她的虚影手持令符,光华笼罩整个神殿广场,如旭日初升。
禁军们被这景象震慑,一时不敢上前。
谢晚舟趁机将玉佩按入凹槽。
石门发出轰鸣,缓缓开启一道缝隙,浓郁的地脉灵气扑面而来。
突然,又一匹快马赶到,使者滚鞍下跪:
“报——江南八百里加急!陈长老在江南发现地脉异常,疑似……疑似与太女之死有关!”
全场哗然。
就在这混乱之际,苏沐阳扶着一位耄耋老人出现在广场边缘——正是前任大祭司。
老人颤巍巍举起权杖:“老身以性命担保,今日之事,关乎大周国运。”
禁军们面面相觑,终是退开。
石门完全开启的刹那,地脉灵气喷涌而出,如霞光万道。
陈谷雨的虚影变得更加凝实,她与谢晚舟对视一眼,率先踏入神殿。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神殿深处的祭坛上,地脉灵气如流水般汇聚,凝结成清晰无比的影像——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东宫之内烛火摇曳。
年轻的太女面色潮红地躺在锦榻上,额头上覆着湿巾,显然正受高热折磨。
数名御医跪在帘外,神色惶恐。
画面一转,林家府邸的密室内,时任家主的林崇山(林晚照的祖父)正与一名身着斗篷的苗条女子对坐。那女子缓缓掀开兜帽,露出的面容竟与当今女帝有七分相似,正是当年野心勃勃的二皇女!
“瘟疫已起,太女染病,这是天赐良机。”二皇女声音冰冷,“只要让她‘病逝’,本宫便是顺位继承人。”
林崇山递过一个精致的玉瓶:“此乃西域奇毒‘梦南柯’,无色无味,入水即化,能诱发心痹,症状与瘟疫高热致死无异。”
二皇女接过玉瓶,指尖微微发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事成之后,林家便是从龙首功,矿脉之权,尽归尔等。”
影像再变,东宫药房内,一名被收买的侍女颤抖着将玉瓶中的液体倒入煎好的药罐。
喂药的嬷嬷毫无察觉,将药汁一勺勺喂入昏迷的太女口中。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榻上的太女突然剧烈抽搐,手指死死攥住心口的衣襟,嘴角溢出一缕黑血,瞪大的眼中满是不甘与痛苦,最终气绝身亡。
紧接着,影像快速闪过林家死士在瘟疫区的水源中投放病源物的片段,以及他们后来暗中清理知情御医和宫人的血腥场面……
地脉灵气凝聚的影像至此缓缓消散,但祭坛上空却浮现出几行由灵气凝结的文字,那是谢晚舟母亲临终前以血写下的遗书片段:
“……亲眼所见,二皇女与林氏合谋,毒杀太女,祸乱天下……谢家查知此事,恐遭灭门之祸……唯望后世,能以此证,昭雪沉冤……”
女帝的銮驾恰在此时赶到,她刚步下凤辇,抬头便正好看见祭坛上太女毒发身亡那最刺眼的一幕,以及那几行血泪控诉。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踉跄一步,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那双惯常威严的凤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骇与慌乱。
“关闭神殿!”她面色铁青。
陈谷雨的虚影挡在祭坛前:“陛下,地脉已将真相昭示天下。”
这时,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北地契主们感应到地脉异动,已率亲卫前来。
前任大祭司缓缓跪地:“陛下,收手吧。”
女帝看着祭坛上的影像,又看向广场上越聚越多的人群,终是闭了闭眼:
“传朕旨意,重审永昌旧案。”
神殿大门缓缓关闭,但陈谷雨的虚影在消散前,其掌心所托的青晶令符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
那光芒清辉流转,核心处竟隐隐透出如高昌棉絮般的银白暖意,一股磅礴而柔和的生机随之弥漫开来,不仅瞬间驱散了因真相揭露而带来的沉郁之气,更让广场周遭的花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发芽,绚烂绽放。
“地脉反哺……是青州!”
玄天司祭最先察觉异状,她敏锐地感知到,一股精纯而浩瀚的生机正通过无形的地脉网络,自遥远的青州方向滚滚涌来,汹涌汇入陈谷雨手中的令符,“青州广植高昌新棉,万顷棉田吸纳日月精华,其根系深扎,竟真的在滋养修复受损的地脉!
此刻,地脉正将这份丰沛的灵韵,反馈于它的守护者!”
谢晚舟清晰地感受到怀中那枚属于陈谷雨的本命青晶令在微微发烫,与他手中的谢家玉佩产生共鸣。
他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她在江南、在青州所做的每一件事,推广新棉,改良农桑,不仅积累了民望与政绩,更是在不动声色间,为她自身的力量,为对抗皇权与林家,筑起了一道最坚实、最广阔的根基——
整个青州大地复苏的地脉之力!
女帝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番变化,她看着陈谷雨那因力量充盈而几乎凝若实质的虚影,眼神复杂难明。
她再次看向谢晚舟,声音清晰而沉稳,借助地脉之力传遍广场:“根基已成,勿虑。”
话音落下,虚影才化作点点青色光雨,融入神殿深处。
然而那股源自大地的、蓬勃向上的力量感,却久久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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