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朗提及李怀麟,非无的放矢。
兰音阁一行之后,张季州似是被李怀麟挫了锐气。他不知其中内情,只当是昭华长公主府中所养的面首身怀绝技,便逢人便说公主府内卧虎藏龙,深不可测……
此番言论,竟使得这些时日里登门“自荐”的青年才俊,较之往昔翻了一倍。可让在府中“听墙角”的某人,生出了满身酸味。
便是张季州本人,符瑶亦亲自阻拦了两回,否则他定要闯入府内,寻李怀麟续完那日未尽的酒令。
而后,中秋将至,恰逢南梁遣使臣来访。
南梁素来以中原正统自居,使臣未至,信已先行。信中言,素闻魏皇雅好中原儒风,盼能于中秋佳节,与大魏才俊切磋“六艺”。
六艺者,礼、乐、射、御、书、数也。
纵然两国实力悬殊,但慕容景出于政理考量,需维系其于梁人面前谦逊好学之姿,方能安抚关中汉民之心,以求极大减轻治理之阻力,只得应下。
南梁提议,由两国各遣六位不及而立之年的青年才俊,分项比试。这六艺之中,唯有“射”与“御”二项,与武事相关,是魏人有十足把握胜出的。除此之外的,皆是梁人士族精通之物。是以这些时日以来,慕容景与一众臣子,皆在为应战人选烦恼。
李怀麟的才学自是无虞,可令前朝太子出战,未免也太过骇人。
是以,符瑶听闻慕容朗的举荐,蛾眉紧蹙,驳曰:“我家那乐师,不过一介出身贫寒、自乐坊中脱籍的伶人罢了。纵然技艺尚可,身份却终究太过低微。若让那注重门第出身的南梁使臣知晓了,只会以为我大魏朝中无人可用,不妥。”
“有何不妥的?”张季州亦在旁,他负手而立,笑道:“身份有何难办?陛下与长公主金口一开,说什么,那便是什么了。唉,此事亦归我礼部操办,我们尚书大人年事已高,明远又是新任,正为科举之事焦头烂额,我自当多为分忧,已是公务繁冗,几欲发秃了!若能觅得良才,又岂敢来叨扰殿下呀。”
许是张季州为人随和,广结善缘,又自矜才名,素来将“平生所见,才学胜吾者,唯明远一人”之语挂于唇边,故而当他盛赞一介新人,自然引得旁人好奇。
此言一出,身侧几位臣子亦开始随声附和,怂恿符瑶将那位神秘的乐师带来,让他们一睹风采。
符瑶无奈,只得向慕容景递去眼色,心想阿兄知晓内情,只需他一句“不妥”,便能堵上悠悠众口。但她未曾料到,慕容景竟似未曾会意般,说道:
“是么?能胜过张侍郎之人,朕亦有些好奇了。”
待到人群散去,兄妹二人行至湖畔,四下无人,符瑶方才启唇,问慕容景何出此言:“阿兄竟忘了不成?我那‘乐师’是何身份,他可是……”
“阿兄倒要先问问你,”慕容景今日身着一袭金线龙纹的玄色常服,较往日更添几分威严,“阿瑶你这些时日,又是寻巫祝相询,又是暗中购置巂州蛊物,遣益州驻军以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当真以为阿兄对此一无所知么?”
符瑶心头一凛。她所寻的那位巫祝,本就是慕容景的人。她虽再三叮嘱对方切勿外传,看来转眼便已被上禀。
有了这条线索,慕容景稍加查探,便能将情状洞悉十之**。
“我并无意瞒着阿兄,只是事出仓促,尚未思妥如何禀明。”符瑶随口寻了个托辞,心知慕容景不会信,“阿兄放心,我已为他种下‘连心蛊’,他不敢多生异心。只是,让他于中秋宴抛头露面……”
慕容景却打断她:“阿瑶行事,历来细心谨慎,阿兄又有何不信之理?想必,阿瑶已为他造好了一个稳妥的假身份了罢?”
“是。我择了清音阁今年年初不幸染病身故的一位年岁相仿,容貌亦与他有五分相似的乐伎。此人无父无母,是无籍之人。我已打点过阁中鸨母,替换了身份。”
“如此,阿瑶又有何可忧虑的?”说到此处,慕容景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你既为他这般尽心竭力,如今便让他报效一二,又有何不可?”言罢,他拂袖转身,加快了步履,似是不愿再就此事多谈。
“是。”符瑶垂首领命,知他心意已决,再难转圜。
她望着慕容景袍上那在日影之下熠熠生辉的龙纹,心下五味杂陈。
符瑶以为,慕容景让李怀麟出席,的目的,无非是试探……或者说,是要羞辱他。
她并不担心慕容景会当众揭穿李怀麟的身份。
先前她于蜀地征战,将李怀麟这个“把柄”留于阿兄之手,虽说是为情,亦可保阿兄对自己深信不疑,令她后方无忧。
可时移世易,如今她若挟李怀麟以号令天下,佣兵自立,便可称大梁正统,一旦占踞益州,即可与魏、南梁成三分天下之势。
如今她位极人臣,只在一人之下,若慕容景不再信她,君臣兄妹,便唯有反目一途。
无论符瑶出逃或被诛,南征大计不仅将搁置,恐再无成事之日。而慕容景若失了制衡拓跋泓的心腹将领,亦是动摇帝位。
思来想去,符瑶觉得,她这位阿兄不至于如此不智。此事,大约只是对自己试图隐瞒李怀麟恢复记忆一事略施薄惩罢了。只是这惩戒的对象,并非是她本人。
她回到府中,怀着几分忐忑,将此事与李怀麟说了。未曾想此人闻言,首先在意的,竟是“原来阿瑶并未打算将我的情形如实上禀”。
他轻笑道:“我还以为,阿瑶与阿瑶的兄长亲密无间,事事皆要听从于他呢。原来,阿瑶心中还是更关照我的。”
符瑶无奈道:“你若是不愿,我再另想他法便是……”
大不了,便称李怀麟染了恶疾,卧床不起。虽是直接违了慕容景的旨意,可即便是帝王,强令她行事,也有其限度。
“无妨的,”李怀麟浅浅扬起唇角,投入她怀中,脆声应道:“我断不叫阿瑶为难。”
中秋之夜。
含元殿大张筵席。慕容景似为彰显国力,罕见地不惜靡费。无论是他,抑或皇后贺兰静文,皆盛装华服以待。
臣子们大都也早已料到此节,皆是沐浴更衣,难得地修饰了一番。符瑶亦不例外,她身上这套赭色披帛团花纹襦裙,便是慕容景特意遣人送上门的,一同送来的,还有李怀麟的一份。
慕容景先前并未言明究竟以何等身份将李怀麟召入宫中,只是赐下了一身青色素袍。看来,是要他扮作她所携的家仆,侍立一旁。
此番,她亦命凤翎卫中善易容者,为李怀麟稍作乔装,遮其本容。
开宴前夕,符瑶嫌他离得太远,便唤他坐于身后,又命人多设一凭几于其侧——她豢养面首之名,早已声闻于外,亦不差再添一笔风闻。
与符瑶这般坦然自若不同,陡然置身于这魏臣环伺的盛大宫宴之上,李怀麟畏惧旁人视线,周身僵直。他欲牵符瑶衣袖,却瞥见自己的袖口,动作一滞。
朝堂宴饮,最重阶级礼序,尤以衣着颜色为甚。《礼记》有云:“黄者,中和之色也”,乃帝王至尊之色。今日,慕容景便换上了一身明黄龙袍。其次,则是皇后所穿的紫绣翟鸟祎衣,还有符瑶素来偏爱的赤色,皆是尊贵之色。
而慕容景赐给他的,却是一身以粗布染就、便于仆役走动劳作的青色袍子。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想吃什么?”符瑶反握住他悬停在半空的手,轻拍他的手背,语声轻柔:“无事的,你乖一些,莫要胡思乱想。若是受了委屈,不可当场发作,切莫叫我为难。”
她话音刚落,内侍便高声道:“宣——梁使臣一行入殿——”
南梁如今虽只偏安于东南一隅,乃是昔日士族南渡的产物,但其朝中仍有残余梁室宗亲旁系,地方权臣挟宗室幼子为帝,至今皇姓依旧姓李。是以,他们仍自称为“梁”,以正统自居。
许多前梁遗民,譬如符瑶于平康坊所遇的那名不给魏军好脸色的伎子,心中仍对徒河人统治存有芥蒂,只是大多不敢显露罢了。
虽当初父皇与阿兄攻破长安之后,已擒获梁愍帝李成靖,令其俯首称臣,行尽“天命所归”之仪,方登基称帝。可他们到底不似曹家、司马家那般徐徐图之,加之胡汉有别,于这“正统”二字上,终究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正统有失,则人心思变,易为叛乱者所乘。
慕容景既要维系徒河贵胄与前梁旧臣之平衡,又需兼顾前梁万民之心,更要鼓励徒河部族尽心农耕、休养生息,此间权衡,如履薄冰。
稍有不慎,便是国祚倾颓,四分五裂,天下群雄并起,乱世复临之局。
若非是与慕容景自幼一同长大,深信其才能,换了旁人坐在这帝位之上,符瑶断不会如此安然。
内侍宣罢,南梁使臣一行便鱼贯而入。为首者是一位长须文士,面容清瘦儒雅,年约三旬有半,一派南朝文臣风仪。符瑶先前已从旁人处得知,此使臣名唤王驰,官拜南梁门下侍郎。
王家本就是大族,两年前举家南迁,如今其父兄皆在南朝中身居要职。既掌朝政,又握兵柄,风头无两。
王驰向慕容景依礼参拜之后,正欲落座,却不知是瞧见了何人,竟朝着某个方向点了点头。符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竟是张季州正招着手。
“王驰乃永熙元年的进士,出身琅琊王氏,原在吏部官至侍郎。张公子的母族也出自王氏,两人应当是有些交情。”李怀麟忽地凑近,在她耳畔小声解释。
“这样……”
“阿瑶还好奇哪位?这些使臣之中,我瞧着眼熟的有好几个呢。”
“……这倒不必了。”符瑶拈起一块应节的桂花糕,塞入他口中,堵住了他的话头。她又不是阿兄,无意拿他取乐。
使臣落座,大宴正式启幕。
慕容景举杯起身,殿内所有皇室宗亲、文武百官随之起身,行了大礼之后,方才分批落座。这会儿殿上氛围庄严肃穆,故而李怀麟只得垂首侍立,站得远了一些。
一番虚礼后,慕容景与王驰交换了两国互赠之礼,又闲谈数句,才将话头引至了那“六艺”比试之上。
王驰离席起身,躬身作揖,垂首道:“不知陛下可有兴致,为此次比试,再添些彩头?”
“哦?特使有何高见?”慕容景一副颇感兴趣的模样。
“既是比试,自当有输赢赏罚。”王驰态度虽是谦卑,言辞却并不谦恭,“此六艺之试,无论哪方胜多,胜者可向败者求取一事。”
他又补充道:“自然,此条件需得为双方均能承受,具体细则,陛下尽可与在下再行商议。”
“那便如王侍郎所愿罢。”慕容景话锋一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符瑶总觉他目光似往她身后瞥了一眼,方才续道:
“不知王侍郎今日赴宴,可曾将应试之人都带来了么?依朕之见,不如便趁此良辰,以‘乐’之一项为今日宫宴助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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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