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蛊,效用为何?”
李怀麟并未看面前瓷瓶,一双澄亮的眼眸只是紧紧盯着符瑶。
天上的乌云终是积郁到了极致,“哗”的一声,降下了瓢泼大雨。雨声杂乱无章,喧闹无比,符瑶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却依旧清晰锋利:
“子蛊入你身,母蛊随我。母蛊亡,则子蛊亦亡。此外,持母蛊者,可随心念定子蛊者之生死。”
符瑶的语气平淡无波,这已是她所能给出的最好选择。
“……明明是阿瑶要为我上道枷锁,为何还要取‘连心蛊’这般动听的名字?”
李怀麟死死凝视着符瑶的面容,并未伸手接那装着子蛊的瓷瓶。
符瑶仍是将那瓷瓶举在二人之间,语气平静:“你选哪边?”
她不可能放任前朝太子自由行于世间。要么,将他锁在这公主府内,永世不见天日;要么,便要在他体内,置一道无形之锁。
“……我的那些话,反复言说,阿瑶却始终不信我,是么?”李怀麟眼帘低垂,眼眶之中波光闪动,盈盈欲溢。
他指的,是那夜自秘道而出后,他望着长安城的繁华夜色,剖白自己甘愿就此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心迹一事。
彼时,符瑶并未回应他,只因她觉得那般言语,多半只是一时为求自保的权宜之言,虽则……说出此话的人,是他……
“此事,与我信或不信,并无干系,你应当明白的。”
符瑶将瓷瓶置于他面前:
“我知你性情。即便你此刻所言皆是肺腑之言,我也愿信你。可是日后,倘若有人甘愿受你驱使,以匡复旧国之大义劝诱于你,你能拒绝么?更有甚者,若是有人强迫于你、劫掠于你,以你昔日亲近之人的性命要挟于你,你又当如何拒绝?”
李怀麟:“……”
“你不想当这太子,又有何用?这世上,总有人想的。”符瑶微微摇头,“只要你一息尚存,便是一世无处可逃。”
“……阿瑶所言……有理。”
李怀麟闷闷地应了。他接过那装着子蛊的瓷瓶,拔去木塞。瓶口细长,向内望去,是一片幽深漆黑。
他举起瓷瓶,悬于半空,提议道:“不若……我们同饮?”
符瑶知他意,亦将盛着母蛊的黑瓷瓶启封,与他在空中轻轻一碰。二人皆未再有分毫犹豫,同时仰首,将瓶中之物一饮而尽。
此情此景,若非是在这般缘由之下,倒真有几分像是成婚之时所饮的合卺酒。他们从前,也时常玩这“同饮”游戏。
“这样……便好了?这酒倒是有些辛辣刺喉……”李怀麟反手将瓷瓶倒转,除了一滴酒液滚落,酒瓶里已是空空如也。
正当他疑惑之际,胃中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绞痛,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生生撕碎一般。
剧痛直冲脑海,他只觉眼前景物模糊,视野之中一阵阵地发白,竟是连开口求饶也做不到,唯能自喉间溢出些许不成字眼的破碎音节。
他朝面前的符瑶伸出手,想去抓住她的衣角,可是浑身无力,只能整个身子朝前倾去,眼看便要栽倒在食案之上。
直至他在倒下的最后一刻,符瑶方才出手将他揽入怀中,停下了对蛊虫的催动。此时李怀麟已是冷汗淋漓,一张脸痛得煞白,在她怀中不住地急喘。
符瑶用里衣的袖子为他拭去脸上的汗渍与泪痕,温声道:“便是如此。只要我稍运内力,催动母蛊,子蛊便会在你脏腑之内翻江倒海,引来锥心之痛。届时,你连一句遗言也无力留下,记下了?”
李怀麟未曾料到她竟会刚让他服下此物,便立时给他这般下马威。一时间,又是气闷,又是痛感未消,并不答话。方才二人之间稍有缓和的气氛,再度被寒风裹挟。
窗外的雨下得愈发大了,伴随着阵阵雷鸣。蛊毒发作的余痛尚未散尽,阴冷潮湿的空气又引得他那些曾被折断过的筋骨隐隐作痛,让他忽然间,便想起了过去那些昏暗时光。
良久,李怀麟低着头,小声抱怨道:“阿瑶与阿瑶的兄长,真像啊……都这般喜欢,用疼痛折磨人。”
“是么?”符瑶用指尖梳理着他散乱的发丝,随口应着。
“嗯,所以我如今,已不像从前那般畏痛了,”他将头轻轻靠在符瑶的肩上,在她耳畔低低地笑了起来:“所以,阿瑶现在想如何弄疼我,都可以了。我们再也不必东躲西藏,亦再不必担心……会留下痕迹,被旁人发现了。这样,不好么?”
李怀麟心想,自己当真是有些犯贱。他明知符瑶不喜听他这般卑微顺从之言,可他偏要说。明知方才那钻心刺骨的疼痛是她催动蛊虫所致,可他的第一反应,却仍是向她这罪魁祸首求助。
只因比起受她折辱,他更怕的,是从此变成这公主府里的一件死物,被封存于角落,再不见天日。
自他们重逢之后,自兰夜节那夜伊始,每回肌肤相亲之时,符瑶总是尽量体贴温柔,对他极为照拂,绝不过分索求。
但今日,却是全然不同了。仿佛是要他立时兑现方才那份任由处置的承诺般,无论是吻,还是……其余种种,皆如狂风骤雨,比窗外的暴雨更为激烈,更无可逃脱。
那些青紫的印子、深红的痕迹,因他本就是极易留下印痕的身子,从前他们总是万分小心。此刻那些痕迹却仿佛是在宣誓一般,要在他每一寸肌肤之上,烙下自己的印记,处处皆是。
李怀麟不记得自己究竟求饶了多少次,亦不记得自己眼前空白了多久,只是本能地配合着、感受着、哭喊着,最后,连嗓子都已嘶哑得发疼。
他说谎了。他还是如从前一般怕疼。其实如今的他,比从前更怕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暴雨已转为细雨,天边乌云也只剩下淡淡一层薄灰。李怀麟才自昏沉之中,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本能地向床榻的另一侧探去,想要寻符瑶,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空虚。他又急忙翻身下床,却不料双腿酸麻未褪,竟是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
符瑶端着几样李怀麟素来爱吃的点心回来时,瞧见的,便是这般他寻她不见,反倒将自己摔倒在地的画面。
她连忙将食盘放下,快步上前将他自地上抱起,放回床榻之上。
符瑶不信他。先前在秘道之中,她便两番故意示弱,以试探他是否会趁机发难。但方才她人并不在房中,他无需对着空屋子演戏。
思及此,符瑶心中某个角落稍稍微软化了些许。她取过盘中一块水晶糕,递至他唇边。
此时,李怀麟的目光却全被自己的脚腕吸引了去。他的右踝之上,只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那副粗重的脚铐,以及相连的铁链,已不见了踪影。
他顺从地咬了一口符瑶递来的水晶糕,一双眼眸弯成了月牙,笑了:“阿瑶此番,总算是没有骗我了。”
到底是方才缠绵过,余温尚存,符瑶点了点头道:“今后,你可于这府中自由行动。但若要出府,须得与我同行。”
接着,她又哄道:“心中若有烦恼,亦需如实告知我。你知晓的,我并不介意听你心真心直言……”言罢,她便欲起身,却不料被李怀麟一把抱住了手臂。
“别走。”他央求道:
“阿瑶,别走。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符瑶有些无奈。她知李怀麟原本便是黏人的性子,却不知如今怎的越发变本加厉了。她只得解释说,自己本就是自衙署中途脱身过来的,既然眼下事了,自当回去继续处置公务。
虽则,这也只是借口。明心司本就非寻常司衙,只要兄长无甚要事交代,她便是终日留在府中亦无大碍。
她见李怀麟一副泫然欲泣、不肯松手的模样,只得答应他晚些时候再来看他,随后方才挣脱开来,飘然离去。
屋内,李怀麟重获些许自由,不愿再蜷缩于床榻之上,便撑着墙壁,缓缓行至窗边。他望向窗外,此刻雨势已歇,想来无需多久便会放晴。
旧伤的痛楚稍稍好了一些,但方才被肆意怜爱过的地方,却依旧酸软酥麻,尚未完全散去。无需掀开衣襟细看,单是他抬手时露出的那节手臂,便已是红痕遍布。
这般景象,让他一时恍惚,竟觉得与当初在牢中被粗暴鞭笞过的模样,如此相似。
他并非从一开始,便决意让事情演变至此的。
兰夜节那夜缠绵过后,记忆如决堤潮水,在他脑海之中翻涌不休。那时,他身上亦是这般酸软,望着窗外的月色,心中亦是这般迷茫。
身边躺着的,既是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亦是无可辩驳的敌国将领;既是冒着巨大凶险保下他性命之人,亦是将他当作玩物、囚于府中的罪魁。
他要如何,才能压下心中那隐隐作痛的恨意?
又要如何,才能按捺住心中那无法磨灭的欢喜?
符瑶说得没错,她从未限制过他周遭的利器。便是兰夜节当晚,她惯用的发簪便在枕畔,他只需伸手取过,朝着自己的咽喉、或是她那素白的颈项,轻轻一划……
但他终究……终究是如那民间戏文中所演的一般,懦弱至极,无能至极……最终,他什么也未曾做。
他想方设法说服自己。他说,自己应当静观其变,不可贸然行事。而后,他又想起太傅的教诲: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所谓皇族,唯有得万民拥戴,方能称之为“皇”。若是失了民心,便轻如鸿毛。
倘若阿瑶的兄长当真是位明君,他又何苦要再起波澜,令这长安城再遭兵祸?
那些话,他并非是在说服符瑶,而是在说服他自己。
忽然一阵凉风自窗外吹入,李怀麟衣衫单薄,不禁打了个喷嚏。他心道不妙,赶紧寻了件厚实的外衣披上。
如今,符瑶因心怀亏欠,对他忽冷忽热。他好不容易才挣得这几分怜爱,须得小心翼翼,拿捏好分寸,过犹不及。
“阿瑶……阿瑶……”他裹紧了外衣,缩在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小声念着她的名字。
人在那般绝境之中欲求生,无论好坏,总是需要一种信念来支撑。随着光阴流逝,这份信念只会越来越清晰。
符瑶并不知道,在那些羞辱之中,在那些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他心中唯一的念想,便是他尚未见到她,尚未……亲口向她,道歉。
明明魏军已占领了长安,明明隔着重重牢房的厚壁,都能听见新帝登基的庆贺之声,为何……为何阿瑶还不来见他?
于是,他低声下气地恳求狱卒,只为能得知一星半点有关昭华公主的消息。在挨了几顿毒打之后,他总算知晓她一切安好,只是正在蜀地征战,并不在京中。
而后,便是无边无际的等待。在这漫长等待之中,他又生出了许多从前未曾有过的习性……畏惧独处,那并非仅是向她撒娇的言辞。
翌日。
慕容景于大兴善寺邀众臣同游赏菊。席间提及半月之后的中秋宫宴,以及数日之后,便要抵达关中的南梁使臣。
符瑶一路只是安静听着。她并非长于辞令的文臣,本无意参与此间事务,却未料到麻烦仍是寻了上来。
不知何时,慕容朗与慕容景的话头,竟转到了她身上,只听慕容朗笑道:
“陛下可曾听闻?阿瑶府中,近来得了一位才俊。其学识惊才绝艳,可与张侍郎比肩;其琴技之高,亦堪比在此道浸淫数十载的名家。不若宣他入宫,于中秋宴上献技,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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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