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香如玉 第15章 小显身手

谢镜芙带着一身冰封般的冷意，和沈棠提前离开了那片充斥着虚伪与恶意的荷塘中心。她没有直接出府，反而朝着园子更僻静、人更少的西侧回廊走去。那里临着一片更小的荷池，水榭也更为古朴清幽。

“大小姐……”沈棠低唤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闭嘴！”谢镜芙脚步未停，声音硬邦邦的，“找个地方坐着，离我远点！让我清净会儿！”她此刻心绪烦乱，骄傲被践踏的屈辱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在胸腔里冲撞，只想一个人待着。

沈棠识趣地停下脚步，看着谢镜芙独自走进水榭，背对着回廊，面朝着一池略显零落的残荷，肩膀依旧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言的孤寂。她默默退到回廊拐角一处不起眼的石凳旁，垂首侍立。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揽月阁一等丫鬟服饰、面容清秀沉稳的姑娘快步寻了过来，正是谢镜芙的贴身大丫鬟素秋。她看到沈棠，松了口气，快步走近。

“沈棠，大小姐呢？”素秋压低声音问道，脸上带着关切。

沈棠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水榭的方向。素秋探头看了一眼，看到谢镜芙孤零零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你也别往心里去，”素秋在沈棠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安抚的意味，“那些闲言碎语，每年大小宴会都少不了。大小姐她……其实习惯了，就是心里憋屈。”她顿了顿，看着沈棠苍白怯懦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同情，

“她们那些话，多半是冲着大小姐去的，你不过是她们拿来作筏子的工具。周夫人的静姝、静雅两位小姐……在老爷面前最是乖巧，惯会示弱装可怜，博得夫人欢心，在外头也总是一副姐妹情深、被姐姐‘欺压’的模样，引得不知情的外人同情，越发衬得大小姐骄纵跋扈。大小姐性子直，不屑解释，更不愿学她们那套，自然……不怎么受那些捧高踩低的小姐们待见。”

沈棠默默听着，心中了然。原来如此。周姨娘和两个庶女，竟是靠着这种手段，一步步将谢镜芙的名声败坏至此。难怪大小姐在府中处境如此尴尬。

“那……国公爷和世子爷……”沈棠忍不住低声问。

素秋摇摇头，声音更低：“国公爷军务繁忙，常不在府中，内宅之事……多是夫人说了算。世子爷……”她看了一眼水榭方向，眼神复杂，“世子爷待大小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世子爷性子冷，手段又……过于强硬了些。大小姐的性子你也知道，两人说不到几句就容易吵起来。因为江公子，大小姐和世子爷也有了分歧。”

沈棠心中微沉。原来谢镜芙的处境，比她想象的更加艰难孤立。前有周姨娘母女步步紧逼，后有国公爷的误解，连唯一的兄长，也因性格差异多有摩擦。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一个侍郎府的丫鬟匆匆寻了过来，对着素秋福身道：“素秋姐姐，诗会移步到‘听雨轩’了，李小姐说接下来有品茗、斗诗、辨香几项雅趣，请大小姐务必赏光过去一聚呢。”丫鬟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显然是得了主家的授意，不能让谢镜芙这个“主角”之一缺席太久。

素秋看向水榭方向，有些为难。大小姐正在气头上，这会儿去，岂不是更添堵？

这时，水榭里的谢镜芙却自己转过身来。她脸上的冰寒之色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带着点桀骜的挑衅。她听到了丫鬟的话。

“品茗？斗诗？辨香？”谢镜芙嗤笑一声，杏眼扫过那传话的丫鬟，又看向沈棠和素秋，“好啊，去就去！本小姐倒要看看，她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她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走！”

她的语气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头，仿佛不是去参加雅集，而是去赴一场刀光剑影的鸿门宴。

听雨轩内，气氛比荷塘边更加“风雅”。焚着清雅的鹅梨帐中香，贵女们围坐在长案四周，案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笔墨纸砚，以及几个用锦缎盖着的托盘，想必就是待辨的香料。

谢镜芙带着素秋和沈棠进来时，再次引来一片或明或暗的注目。谢静姝和谢静雅早已在座，位置靠前，正温婉地与邻座交谈，看到谢镜芙，两人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和看好戏的神色。

李侍郎家的二小姐李芸作为主人，笑着迎上来：“谢大小姐来了，快请入座。方才赏荷品画，静姝妹妹的绣工和静雅妹妹的诗才，可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呢！不知谢大小姐在诗词一道上，可有雅兴赐教一番？”

这话看似客气，实则绵里藏针，直接将谢镜芙架到了火上烤。

谢镜芙也不客气，径直在空位上坐下，姿态依旧带着几分随性：“赐教不敢当，有什么题目，放马过来便是！”她这口气，不像作诗，倒像要上阵比武。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李芸眼中闪过一丝得色，面上却笑得温婉：“今日以荷为题，不拘一格。大小姐请。”

早有丫鬟将笔墨奉上。

谢镜芙提起笔，看着洁白的宣纸，眉头却蹙了起来。她自幼习武，骑马射箭不在话下，可这吟诗作赋……实在是她的短板。让她写“映日荷花别样红”还行，要写出新意和深度……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周围那些看好戏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让她更加烦躁。

就在她笔尖悬空，迟迟无法落下，周围窃笑声渐起时，一个极细微的声音，如同蚊蚋般，在她身侧响起。

“大小姐……荷叶……凝露……映……朝霞……”

是沈棠！她正垂着头，看似在整理谢镜芙的裙摆，声音低得只有谢镜芙一人能勉强听清。

谢镜芙心中猛地一动！她想起清晨在揽月阁，沈棠为她梳妆时，窗外荷叶上滚动的晶莹露珠，在初升朝阳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的景象。那份勃勃生机，那份清透纯粹……

福至心灵！谢镜芙眼中精光一闪，再不犹豫，提笔挥毫，笔走龙蛇：

碧叶擎珠映晓霞，风摇翠盖曳清华。

不争俗艳群芳妒，自向清波展素葩。

笔锋不算多么精妙，但字迹遒劲有力，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洒脱与生机！尤其是后两句，隐隐透着一股不随流俗、孤芳自赏的傲气！

诗成，满场皆静！

那些等着看笑话的贵女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谢静姝和谢静雅更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这真是她们那个只会舞枪弄棒的嫡姐写的？

李芸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了，勉强赞道：“好……好一个‘自向清波展素葩’！谢大小姐果然……才思敏捷！”

谢镜芙自己看着那墨迹未干的诗句，也有些发愣。这……真是她写的？她什么时候这么有“才思”了？随即，她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庆幸和得意——幸好前些日子被大哥逼着背了几首咏荷诗！这临时抱佛脚，还真有点用！虽然……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侧垂首肃立的沈棠。

沈棠的头垂得更低了，仿佛刚才那细微的提醒从未发生。

接下来的品茗环节，谢镜芙依葫芦画瓢，凭着对茶叶粗浅的认知和沈棠偶尔一两句低不可闻的提示，竟也说得头头是道，虽无甚高深见解，却也中规中矩，没再闹出笑话。这让原本等着看她继续出丑的人，都有些失望。

终于，到了最后的压轴环节——辨香。

李芸拍了拍手，丫鬟们揭开了长案上三个锦缎覆盖的托盘，露出三个造型古朴的紫檀木小香盒。

“此乃家父偶得的三种异域奇香，名目已佚。今日请诸位姐妹品鉴一二，若能道出其中一二特质，或猜出其大致来历，便是胜者，可得家父珍藏的《香乘》孤本一册作为彩头。”李芸微笑着说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谢镜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谁不知道国公府这位大小姐最厌烦这些“附庸风雅”的玩意儿？

贵女们纷纷来了兴致，一个个矜持地上前，拿起香盒，或轻嗅，或细品，或蹙眉沉思，或低声交流。谢静姝和谢静雅也上前，装模作样地品鉴一番，说些“香气馥郁”、“清雅宜人”之类的套话。

轮到谢镜芙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带着看好戏的期待。

谢镜芙心中发虚。她对香料的认识，仅限于沈棠给她调配的那些成品香露香膏，让她分辨这些原香……简直是天方夜谭！她硬着头皮走上前，拿起第一个香盒。刚一打开，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强烈药草辛气的味道冲鼻而来，呛得她差点咳嗽出来！这什么玩意儿？！

她强忍着不适，胡乱嗅了两下，只觉得头晕脑胀，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周围已经有人忍不住掩嘴轻笑。

就在她尴尬万分，准备破罐破摔随便说两句时，一股极其清冽、带着薄荷凉意的熟悉香气，若有似无地飘入她的鼻端！是“雪中春信”！是沈棠身上的味道！她离自己很近！

紧接着，一个极低、极快的声音，如同羽毛拂过耳畔：“辛辣刺鼻……似……苏合？质粘稠……产自……南疆？”

谢镜芙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定了定神，努力回忆着沈棠曾经随口提过的香料知识，再结合鼻端那浓郁的辛气，大声道：“此香……气味辛辣浓烈，质地粘稠，观其色泽深褐……应是南疆所产的苏合香脂！”

她话音一落，李芸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居然……说对了？！

谢镜芙心中大定，立刻拿起第二个香盒。这次打开，一股清冷如冰、直冲脑门的气息弥漫开来，让她精神一振！这股味道……她在大哥书房的冰片匣子里闻到过类似的！

而沈棠那细微的声音再次及时响起：“清冽醒神……龙脑？质……如冰晶？”

“这是龙脑！又称冰片！清冽刺鼻，可醒神通窍！”谢镜芙的声音更响亮，更自信了。

周围贵女们的脸色彻底变了！看向谢镜芙的眼神充满了惊疑不定！这……这还是那个草包大小姐吗？！

谢镜芙心中畅快无比，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兴奋，伸手拿起了第三个、也是最神秘的一个香盒。盒子一开，一股极其幽深、醇厚、带着难以言喻的甘甜与清凉、仿佛能抚慰神魂的奇异香气，如同水波般缓缓荡漾开来！这香气太过特别，连谢镜芙都一时怔住。

周围贵女们更是面面相觑，无人能识。连李芸也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沈棠也微微蹙眉。这香气……醇厚甘甜中带着奇异的凉韵，层次丰富至极，绝非寻常香料！她脑中飞快思索着，忽然想起曾在谢珩书房香料库最深处，见过几片用金箔包裹、珍而重之的黑色油润木块，气味与此有些相似……难道是……

就在沈棠犹豫要不要冒险提示时，一个苍老却清朗的声音忽然从轩外传来：

“奇楠！此乃沉香中的圣品，奇楠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在李侍郎的陪同下，缓步走了进来。老者目光矍铄，直接落在了谢镜芙手中的香盒上，眼中满是赞叹！

“香气甘甜清越，凉意透骨，层次变化万千，如蜜如兰，如梅如麝……错不了！正是上等的绿奇楠！”老者抚须赞道，目光随即落在谢镜芙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这位小姐好眼力！竟能辨出前两种异香，对这奇楠之韵似乎也有所感？小小年纪，在香道一途竟有如此天赋灵性，实属难得！”

轰！

整个听雨轩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的目光都难以置信地聚焦在谢镜芙身上！能得到这位以精通香道闻名、连陛下都曾召见过的“香痴”无为道人的如此赞誉？！这简直是……惊天逆转！

谢镜芙自己也懵了！她看着无为道人赞许的目光，听着周围贵女们瞬间转变的、充满了惊羡和不可思议的议论，再回想刚才自己的“表现”……这一切，简直像做梦一样！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沈棠。沈棠依旧垂着头，姿态卑微，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但谢镜芙清楚地知道，没有沈棠那如同及时雨般的、细微却精准的提示，她今天绝对会一败涂地，沦为更大的笑柄！

是沈棠！是她在自己最窘迫的时候，用这种方式，无声地替自己挽回了颜面，甚至……赢得了意想不到的赞誉！

巨大的惊喜和后知后觉的感激涌上心头，瞬间冲散了之前所有的憋屈和愤怒！谢镜芙只觉得浑身舒畅，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她看向沈棠的眼神，第一次没有了之前的骄纵和随意，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探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她挺直了腰背，迎着无为道人赞许的目光和众人惊羡的注视，脸上露出了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而骄傲的笑容，如同盛放的牡丹，明艳不可方物！

“道长谬赞了！不过是……侥幸，略知皮毛罢了！”她口中谦虚，语气里的得意却几乎要飞扬起来。心想：大哥逼着背诗还是有用的！沈棠这丫头……更是块宝！这临时抱佛脚加上“高人”暗中指点，效果简直是柳暗花明！

沈棠感受着周围那些或探究、或好奇、甚至带着一丝嫉妒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更深的警惕。今日锋芒太露，虽解了谢镜芙之围，却也让她自己更加暴露于人前。前路，是福是祸，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