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醒来。
金银固然是好物,他用钱财和微不足道的努力挣来了更多的事物,更高的地位,遍尝醇酒,通饮佳酿,畅快、淋漓尽致的人生!他仿佛看见时光对他的残酷尽数消解,因为时间惩罚不了这能够挣得一切的他!他只是赢得了、赢得了更多年代、更多时间、更多世代的人群的歆羡与嫉恨,而从未被这研磨压榨人世的时间夺走任何事物,他将能得到的都得尽,能品尝的都尝遍、都挥霍消耗了。
此后再度睡去。
裴夕空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十几秒,程译问他:“怎么又突然结束了?讲完了吗?”感觉不像啊。
“没有。”裴夕空沉吟,“我突然想起,你没有在设定中写想要几点提醒休息,现在已经到默认设置的提醒休息时间了。”
客厅的时钟转到十点,程译发现自己确实没有关注时间,真是少见的情况。
“好吧,我不太在乎该什么时间睡觉,如果你要休息那就去休息吧。”程译说,随即她就当裴夕空已经关机了一样自己去洗漱了,也没管裴夕空到底要干些什么。
秉持着既然没有要求,那就可以在低耗电量的状态下做自己想干的事,裴夕空不用睡觉,于是盯着夜色中毫无动静的水杯看了一宿,次日早晨把杯子洗了后又倒一杯放在桌上。
程译醒来,洗漱后到达客厅就看见裴夕空一副枯坐的姿态不知道在干什么,也有可能只是在休眠,尽管同时是把自己的身体放置在沙发上僵直着,说到底这样的机械躯体又能有多不舒服。
她一时语塞,这种时候能说什么,她并不习惯在自己家中看到别人,哪怕理论上裴夕空只是仅具人形。但一个外形通常就代表了很多东西,比如购买这件产品的本身就代表她不介意家中出现“人”,又或者说大多数人只能接受“人”的陪伴,外形是一种象征,一面投名状,被外形所拘泥的事物就只能以伪装的形式存在,直到外形与本质不分彼此。
裴夕空注意到她了,兴许是什么红外或者雷达检测系统,他说:“程译,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我没有在日历上找到声明。”
当然没有,因为确实没有安排。
“今天没有,不过明天下午我回去保育所做义务服务。”程译答,“你想干什么吗?”
“我想给你做早饭。”
程译倒吸一口冷气,没有导致室温上升,裴夕空把室温数据记录在案,确认某些说法确实只是幽默,他或许该学习幽默。
“你。你?”程译问,她的语塞尚且没有结束,因此在这句话以前只是被裴夕空搞进了更深的疑惑。
裴夕空应该能知道她在质疑什么,但他选择听不懂。
“我是说,你昨天才差点把我的锅毁了。如果你没有加载厨艺插件,那为什么要坚持做饭呢?”
裴夕空只能正面答复:“写作,嗯,写作是需要素材积累的,虽然很多数据我都有了,但有些体验性的东西对我来说太过……难以理解。”
简直像是恶劣玩笑。程译泄气了,同步看见了裴夕空如同泄气的神情。所以呢?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那些东西确实不能说归属于我,它们来自数据,来自随机,来自一点微不足道的我的干扰,它们从不归属于我,但我也渴望知晓除此之外的事,如果我只能这么读出它们,却不明白它们具体意味着什么,那太可惜了。”裴夕空视线乱飘。
你确实不拥有它们,非人类的创作在现行财产法上是不存在归属的。程译看向桌面的玻璃杯,里面盛着半杯水。她试图不去想更多。她说:“好吧,你可以再试试,但我得看着你,免得我们增加一笔修理支出。”
“早餐相对还是简单的啦!”裴夕空反驳,应答他的是程译不冷不热的视线,他逐渐收声,然后问,“那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什么,意义不大。程译吃过成千上万的早餐,因为这有益于身体健康,能量摄取仅仅是必须的事,她能长久记得的滋味大多奇珍,让人回味,特殊无比,而没什么人会在早餐吃某些相当珍贵、让人难忘的味道,这一顿餐食对她而言只是工具。
或许在随机性格的时候,系统根据“写作插件”的植入改写了部分性格抽取的权重。
“煎片面包吧。”
裴夕空仿佛很委屈:“怎么能就这么简单!”
“那就加个煎蛋。”
肉眼可见裴夕空欢快了起来,他不知何时已经更改过表情模拟数据,神态变化相对自然,反倒让程译有点唏嘘。
先向平底锅中放了一小块黄油后,裴夕空才转开了电磁炉的按钮,程译并不想对他小心翼翼用筷子高频给面包片翻面作出评价。随着那一小块黄油融化,微热的油香散发开,倒显得气氛温馨了半点。
程译上前无语地开了排油烟机,防范这个有前科的家伙用什么让人始料未及的方法把墙面熏黑。
时隔不过十几秒,裴夕空已然把面包和煎蛋都夹出,平放在瓷盘里,关闭了电磁炉,旋即他又盯着盘子细看,似乎不太满意,看程译也没有制止的打算,就打开了草莓果酱,用筷子蘸了些许在盘子上涂涂画画。
说是涂画也不尽然,他只画了那么几下,手很稳,虽然速度慢,果酱线条依然相当圆滑。程译抱臂靠在厨房门框上,有点想不通煎蛋加果酱是什么品种的怪东西。还是他的口味设定很奇怪?
裴夕空看看程译,没看出她有什么反应,于是把盘子邀功似的端到她眼前,在她面前晃晃。鲜红的果酱色彩艳丽,在白瓷盘上相当显眼,蛋黄还未全熟,从一道小口子里流露出微稠而顺滑的蛋液。看起来还行,程译关上油烟机。
“吃吧吃吧,尝尝怎么样?”裴夕空说。
程译接过末端本就微凉的木筷,咬了一口面包边,还算脆口,也还没焦。然后是煎蛋,似乎也没什么出格之处。
“还有果酱。”裴夕空补充。
收回前言,这家伙就是很过分:“你是说,还要和果酱一起吃?我看见你放盐了。”
“咸甜口,有哪里不对吗?”裴夕空晃晃脑袋,由于他并不会流汗,程译不理解他要甩什么。
“哪里都不对。煎蛋不适合和果酱一起吃,至少我不喜欢。”程译表述道。
裴夕空先是低下头,又把头转上来:“好吧好吧,那你先把你愿意吃的吃下吧,我来洗盘子。”
虽然让别人洗盘子让她觉得奇怪,但程译没打算拒绝。习惯,她总是该习惯的,体验新生活本就意味着接受改变,尽管是否会为她带来恰当的益处尚未可知,然而多半不会让她迎来什么损害,毕竟程序与销售合同都早已标明了该种器械不能对人类造成危害,否则销售方需要承担责任。
程译站在厨房门口吃完了这份早餐,也不想提吃到了蛋壳这种事,她以为自己能说出点什么,而实际是她什么也不想说。夸赞有意义吗?提问有意义吗?她嚼着微脆的面包边,觉得这些话对裴夕空而言,本质就不存在什么意义。她无意扮演任何角色,其实也没有意愿观赏裴夕空扮演任何角色,如果连性格也只是外壳,那还剩下什么呢?
把盘子递给裴夕空,程译走向沙发,想着今日可以做些什么。她还在标准假期以内,只能从无所事事中选择给自己找些事干。程译目光挪移到厨房玻璃门上,看见裴夕空在用勺子刮盘底?
她用终端检索了此型号机械的其他产品行为分享,发现搜索到的信息毫无参考价值。不过此型号确实存在作为“味蕾”的仿照器件,使得产品得以分析食物的营养价值与成分,更好提供服务。但谁能告诉她刮盘底到底是什么事?
思考无用,她不期待理解这件事物的想法,那只是黑箱。程译从沙发绕进厨房,问裴夕空:“你在做什么?”
对方正蹲着,此时又仰头望向她,科技美瞳的色彩是夕阳色,熔铸了深橙与红,还有轻盈的金色浮动其间,着实是好颜色。被抓包的家伙冲她弯目一笑,答:“想尝一下味道!”
你尝到了什么?
纤维,果胶,草莓红、柠檬黄,果糖,嗯,葡萄糖……
“你可以不吃这些的。”
好吧,我知道。
程译不再问了,她说:“其实我也可以洗下盘子,毕竟早饭是你做的。”
回应她的是裴夕空相当速度地起立并且盘子放进了洗碗机,而且按下了启动键。
“绝对不让户主多洗一个盘子!这是原则!”裴夕空举手说。
“这就是你一个盘子也要扔洗碗机洗的原因?”
“呃呃呃……这事能揭过不谈吗?下次一定不这样了。或者……我是说或者?你想继续听那个故事吗?”
程译转身回到客厅,又坐回了她的布艺沙发上,示意裴夕空也坐下:“那么你讲吧。我确实还想问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这个故事直到昨天为止,也都没什么连贯性。”
“唔,好像是的,这只是一个关于‘醒来’的故事,在醒来以前,倘若做梦,本也就光怪陆离,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