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型适配住宅都是高楼层房屋,程译就住在这栋楼的27层,电梯左侧就是个人浮舱接口,可以直接采用虚拟预规划航线后出发抵达目的地。程译没太多生活情调,于是也就没给浮舱进行什么特殊的涂装或加装配件,是纯粹的磨砂灰色,不会过分显眼,也不会被忽视体积。
所以只需要一键设置行程就可以让浮舱自动出发。
正午阳光透过茶棕色玻璃透入舱内,疏密得当的高楼布局使得整座城市都采光良好。西风卷曲流淌,翻过楼房,没有从城市外部带入一片树叶或花瓣。
十五分钟后,程译抵达餐厅。
这间餐厅的设计风格是偏古代的中式设计,数不胜数的雕花屏风分隔了用餐区,些许玻璃板材曲折在木纹地板之间,其下是蜿蜒的水道,轻盈的游鱼穿梭其间。入门的博古架上端着各式瓶罐,理论上应该有些许来历,不过基本不为食客所关心。
石灰白的吊顶没有任何漆饰,使得空间显得更为敞亮,至少不会不适配于一些值得开诚布公的场合。
祁三曲早早就跟她提过约了这家餐厅的位,那时还单纯是因为向往这家餐厅蓄养的高台花园。
现在养在城市以内的植物都需要报备,这家餐厅的主理人曾经为了办下这么一个300平方米的花园而跑遍现实申报所和虚拟申报所,来回补充植物样本,更换培植品种。有人说是植物对于主理人有特殊含义,也有人说这只是在搞噱头,无论如何,从这这个花园办下来开始,这个餐厅就维持在满客状态,预约要排到几个月后。
鉴于客座预约是公共资源,所以预约名额不可转让,除非有特殊情况。
程译确实是知道大概几个月前祁三曲预约了这家餐厅的位置,也知道对方大概率要和对象进行甜腻的聚餐,只是没想到自己还要在这餐里掺一脚。不过她也确实对这家餐厅有点兴趣,又确实看不惯这起恋爱,所以掺和也就掺和了。
她在接待器械的指引下找到了预约桌号,并不意外地看见漆色桌面上一张花花绿绿的电子便条。祁三曲还是够仔细的,没有光秃秃留程译一人瞎等,让她先点些自己想吃的。
菜单传到了她的终端上,同样是仿古的设计思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菜名硬要碰瓷古文,以至于程译不得不打开菜品预览图和食材表才能知道这是个什么菜。
菜品下单后提示还有二十分钟才会上桌,不过花园还是饭后再逛好了。
程译转着筷子等待无聊的时间过去,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器械在,兴许可以用来打发时间。毕竟这也是器械的职责所在,服务人类罢了。
她调取了个人终端里新增的标记为“伴侣型机器人”的波段,想了想还是将之从默认名称改为了“裴夕空”三个字,才勉强打消心底泛上来的某些不适。
“故事想得怎么样啦?”她发了条文字。
“已经想好了。你想听听吗?”这是一条语音消息,不过程译并未打开。
伴侣型器械消息在默认状态下会选择发送语音消息,因为最开始设计公司向市场收集的调查数据显示,人们会更多相信语音消息能拉进人与器械的距离,培养感情,表达亲近。
即使程译并不介意消息的表达形式,但还是没那么快适应这里存在着一个会给她发送语音消息的联系对象。像是从每种地方生长出来的虚假人物。
哦,对,说虚假也没错。
程译指尖无意义晃动了几秒,又敲击着着模拟键盘给了回复:“那你就讲讲吧。”
哪怕技术早已达到了可以意念输入的地步,大多数人还是没能练习出可被传达即时文本意念的大脑。为了不让心声大白于天下,人们斟字酌句,亦猜亦编,最后反而是复古键盘成为了大多数人的消息输入方式。
裴夕空并不拒绝这份注定会被打断的邀请,开始了讲述。
很久以前,有一个奇怪的人。
嗯,对。故事永远会发生在很久以前,这样故事才能具体、干脆、永无后患地死去。程译叩叩漆色的桌面,听见沉闷的回声。
他并不会死,只是一次次醒来。
哦,幻想生物。
他活过很久,从无语言无道德的原始时代一直活到了人类发展的兴盛时代。起初高大而无名的乔木曾遮天蔽日得跨越了峡谷,湿润而漫长的雨季带来绵延不绝的腐烂与病痛,后来森林被焚烧殆尽,那不愿离乡的灰烬便被埋葬在土壤下,野草却幸存了下来,和遍地的种子一起在春夏中长出果实,在秋天氤氲出金黄,进了涎水长流的口,进了永不满足的胃肠。
他几辈子的醒来中,最开始并没有学会语言。于是依旧常常孤身在野林里晃,成了他人口口相传的伥鬼或恶徒,离群索居是因为爱吃孩童的内脏。
再后来野林也不在,不知是砍尽还是烧尽,于是再次醒来的他开始了所谓的“流浪”。
他不会从高空或悬崖俯瞰而下,却也记住了只要沿着河流走,就会从一处人间走向另一处人间。他会被火焰驱逐,因为他记得那烫痛;他会只走崎岖蜿蜒的小路,因为平坦的大道人们不许他走。
东逃西奔的日子不允许睡眠,因而到最后他只需要短暂地合上一眼——光阴就会优待他,允许他逃向一望无际的未来。
于是他再次醒来,看见一双盛满天空的眼睛。
如果是更久远以后的他一定不会采用这样平平无奇的类比,还是比喻,或是其他什么别的修辞手法,这是在玷污那双眼睛。
何况那种颜色比这个时代常布阴云的蓝灰色天空不同,和后世被玻璃反射光浸泡得苍白只夹带了少许蓝色的天空不同,甚至和纪年法诞生以前绝对自然的天空也不同,这种蓝色更清透,却也更深邃,不是从色泽上说的,而是说,透过这双眼,能看到一个人的过去、将来,却足够让人忘记现在。他会在未来知道名贵的蓝宝石也不及那双眼的万分之一,化学制品的任何工业蓝色都会在这双眼面前变回原型,让人们发现其廉价的本质。
可那时他还没有那么多的见识,并不知道这是他将会记住的最难忘的颜色。
哦,难忘的爱情,出场挺快的。程译已经可以猜想到未来的故事走向了,然而讲述还在继续——
于是他只是看着那双眼,无暇顾及它的来历。
那双眼的旁边有翻飞的金发,在阴郁的天色下依旧维持着明亮,却依旧只是那双眼的陪衬。
女孩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名字,也听不懂这话,盯着那双眼。
父亲拉开女孩,用粗厚的嗓音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不懂,目光挪到这名父亲的脸上。
结论显而易见了,这是个傻子。
女孩央求父亲给这孩子一个机会,她说:“如果他已经被人抛弃了一次,我们不能让他再受这痛苦了。”父亲没有回话。
于是在那个阴天昏沉的夜色里,这间屋子多了一盏点亮的烛台。
“嗯······虽然我知道你有可能讲到兴头上了,”程译对这个故事和程序都消失了兴趣,“不过我可能需要打断你一会儿,我有些事要办。”程译隔了层玻璃门朝着看见她的祁三曲招手。
裴夕空的下一条语音很快就到了:“当然可以。”
祁三曲和她的男友落座,向二人介绍了对方。
这个青年不算难认,五官相貌长得可圈可点,身高也在普遍审美认可的标准以内,祁三曲说他叫谭释,一个她其实在程译面前念叨过很多遍的名字。
气氛一时尴尬,好在菜很快端了上来,没有留下过多的时间供人酝酿唇枪舌剑。
一般而言,保育所的教学会强调进食时不应说话。鉴于没有改变习惯的必要,程译如今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有时会被祁三曲戏称为还没从保育所的日子里走出来。
其实未尝不是呢,逻辑上的应然与现实的必然往往并不接轨,程译也只是个来回行走其间的游客。
所以整场用餐里祁三曲和谭释聊了又笑,而程译在专心吃饭。祁三曲是早就习惯了的,不过他对象可能还不太能理解这种状况,事后还向祁三曲求证过是不是这位女士对他有什么意见。
那也仅是后话,此时此刻程译只感到这家店预约火爆是有其合理性的。菜品的调味相当优秀,摆盘依据她没什么情调的眼光来看也相当精妙——当然,并不是指菜量小。
不想顾虑他人感受的程译小姐度过相当享受的一餐,于是另拿一支干净筷子在手上转了起来,打算听听祁三曲怎么说。毕竟叫她出来这一餐不可能没什么重大事宜要解释,她们的日常聊天通常在网上就能解决。
于是可怜的男友先生被支使去花园独自玩耍,祁三曲自顾自调高了餐位隐式壁的隔音系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