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虚拟空间输入了网址获取插件。
劣质油墨味砸在鼻子上,她打了个喷嚏,只觉得这气味快让人过敏。什么样的人才会在禁用纸张的时代喜欢这样的气味?无纸化的年代解放了无数可怜的树木,挽救了数不清的资源,令人们更为自由地享受生命而没有额外负担。
在这里,万物生灵同享进步,无一例外共沐恩泽。
层层叠叠的尘埃惊醒于她的到来,各自怀抱一小簇空气逃向预料之外的尘世阳光。阳光以内尽是纷杂的尘埃和满地的书页。
所以插件呢?还是说这里只是一个无良广告页面?程译挥开面前洋洋洒洒的灰尘,调整了数据面板的介质参数,成功让自己尚且能够在这种空气中幸存下来。
还好,李老先生没有太过离奇,插件下载标识物就放在最显眼的桌子上。
程译拈起那张显得格格不入的彩色纸片,又一次怀疑李老先生的审美。纸上绘着夸张的卡通画,色彩斑驳而滑稽可笑的巨型机器用它多处直角构型的机械臂捻着一小块拼图,身下抽象版星云的拼图早已完成了大半。
当然程译没必要担心李老先生的审美问题,毕竟她没那么喜欢这位作家的书,只是人最好还是要保有一些仪式感的。
有了插件,接下来就需要装载插件的设备。程译刚刚入手了一台正合适的设备,很自然地将之顺手安装在了那个机械上。
还需要什么插件吗?哦,她其实不太需要功能复杂的插件,所以可以等到以后有需求再安装,一个关机的事儿。
他的名字?这总归可以随机了吧。程译翻看了输入框里的随机名称,它们安安稳稳躺在那里,静待挑选。少数名字会自动消失,因为互通数据显示已经有在世的人或机械采取了这个名字。
每个人都希望独一无二或拥有独一无二,不是吗?
当然,自己输入的名字不会存在名称已被占用而无法使用的问题,因为他们会告诉你已经有在世的多少人使用了这个名字,再让人自己选择是否使用。就好比当时程译选择自己名字的时候,他们告诉她世界上已经有过了数不胜数的程译,现在仍在世的程译就有326个,他们都来自那些没有姓名统计的年代,你确定还要这个名字吗?
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名字、没有桌子高的人盯着那位器械说。器械回答,好的,只是程序仍规定我再次向您问询是否在这样的情况下您还想采取这个名字。
不然呢?她反问。
器械说,很多接受统一服务的人在知晓名字持有率后选择了更改他们的决定,因此经计算认为二次确认是有必要的。
“很多”是多少?
95.47%。
好吧,我确认。她冲着戴着蓝灰色条纹领带的器械摇头。
她补充道:“嗯,对,这摇头没有什么意思。”
“好的,已接收您的决策,”器械用它制作精良的统一外观向她微笑,“您的名字已经录入,祝程译小姐未来生活愉快。”
等它说完全句时程译早已走出了登记室,环视了一周外面依旧没什么意思的绿化布景。阳光跨过透明穹顶落在程译的黑发、程译的脸颊上,没有造成任何晒伤,也不在恒温宜居室内构成什么特殊的暖意。
程译跨过在设计之初饱含象征意义的门槛,现如今这也只是一道无聊的门槛,古旧青石经历无数翻新,虽说仍象征性地保有青石般的外壳,内里则换成了更为廉价又运输便利的材料。
课本上还没学过那种材料的名字,因此程译并不了解它。
门槛之后是下一阶段的保育所,在那里拥有真实名字的程译会学习更多的东西,是远比一个名字所能代表的人更为重要的知识。
既然如此,她应当欣然领受。于是她脚步不停,步履匆匆。
在这匆匆间,她莫名回了头。
阳光下不见纤尘,是一片刻意维持的净土。地底尚存无数无意识又不会呻吟的钢筋铁架,钢筋没有名字,器械也没有。唯一有意义的大概是其上标记的编号。
可那又不是太重要的事,人应该把时间花在更重要的事上。
于是她步履匆匆,她从净土走向净土。
······名字确实可以晚一点再定。程译返回之前的几个选项栏选择外观。
她不是个擅长审美或辩识脸部细节的人,因此只调整了几个参数,再次决定随机。不过全随机是不是不太好?
视线来回逡巡在尚无清晰轮廓细节的面部,程译盯住了它空无一物的眼眶,那里即将填充入一个球体,会有晶莹的部分,也会有着色的部分。她心念一动,想起广告册上的科技美瞳最新款的颜色。
那就是它了吧。那是夕阳般的色彩,当做瞳色未尝不可。
回到名字界面,她再次按下了随机键,挑选一个心仪名称。
随机云给出了多种答案,字符的堆叠乱花迷眼。程译点击了键,说那就是这个好了。
裴夕空。
一个看上去不错的名字,再配上根据惯性喜好随机的外观,或许还能不错。
设置完毕,程译秉持着一如既往无可又无不可的态度按下了开机键。
这会是一个有意思的开始吗?
他睁开了眼。
程译没有为那张看上去不错的脸多费心神,毕竟她见过的所有人脸的水准都不差。不过眼睛很好,像天际夕阳旁的摇曳云波,看来杂志编辑很有眼光。
“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程译。叫名字就行。我也会叫你的名字。”程译手撑着桌沿,背对着那台机器接了一杯温开水。玻璃杯倒映出白色的天花板和客厅水晶吊灯,四处闪烁着无机质风格的微光。
机器固然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对着背影再次出声:“程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这话来得轻巧又像是没什么意义,所以程译又灌了两口水才答:“你会写故事吗?”
窗户是关的,客厅里没有风,程译却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凉意,从沙发上捡起了外套套上。她再一次听见裴夕空说话,他轻声说:“故事·······也许谁都会写也说不定呢?我可能也写不出好东西。”
她终于回头,裴夕空手里是不久前刚从茶几上拿起的一瓶矿泉水,没贴标签,是政府的统一配给水。他的脸上正浮着一层笑,这很正常,因为程译没有仔细调整参数,肌肉模拟和面部表情模拟不甚配套,所以总归会显得笑有点僵硬。
“但是试试吧,我想看看你写的东西,我很好奇。”
“嗯,好。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想听什么样的故事?这话来得奇怪。哪怕这家伙真要写个故事,那也只能是用来看,而非用来听的。程译听过很久的故事,他们曾经用配上语调的故事教育孩子。孩子会躺在床上,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浸泡在通用语中,等待惩恶扬善的故事最终完结。
轰。
世界不会面临爆炸的窘况,即使曾经有过类似的场景。
恶人或者英雄都留在火里,然后英雄和恶人最终有人存活,有人死去。
拟声词在没有语调的时刻被念出,所以再盛大的场面也平平无奇。听惯了故事的人会发现,那些爆炸本身也只是重复上演,平平无奇。
不过程译只是小小腹诽了一下。她能感知到的脉搏如涟漪一般震颤在血管中,她猜想不久会有一个适合发生故事的时机出现,于是她颔首:“一个爱情故事,怎么样?”用爱情故事来检验这个插件灵不灵光像是个好选择,毕竟情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写清楚的。
“有点宽泛了。可以给我更多的限制条件吗?”
“嗯······幻想生物的爱情故事?”
“嗯,好的,故事会如你所愿。”裴夕空笑着回答,观者如程译则会想到,之后一定要调节他的面部系统参数。
这笑容总归还是显得有点吓人了。
随着裴夕空讲完这句话,他就陷入了沉默,仿佛真的在思考怎么写这个故事,但程译知道这都只是模拟程序的一部分,对系统运作的实质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
程译还没有想好在离开学府后具体干什么工作。为期七年的专业化学习当然令她受益匪浅,不过学习知识对她而言,并不足以向她证明这门专业细分对她很有意义。她只是一贯的在怀疑而已,尽管任何方向都没有向她提供什么证据。
现实并不需要她尽快做出决定,因为法律规定只有在年满25周岁后才是必须工作的年纪,毕竟现在的“工作”最大的价值也只是让人有事可干,不至无聊透顶。
显而易见的是,直到她如果真去参加了那场会议,她也还没到一定要工作的年纪。
朋友给她来了电话,邀请她一起出来吃饭。朋友一直认为程译对她的对象有偏见,所以总想着让程译消除偏见,也就能和程译更多分享快乐,不让程译多些莫名其妙的忧虑了。
程译应邀,不久挂了电话,回头看看还在冥思苦想的裴夕空,那种感觉就像是看见流星从地面飞回宇宙又再砸回来的荒谬。所以一个机器,一个只是用数据和程序堆砌出来的机械,到底为什么要装出这种费力的样子给人看?这种作态有有什么必要吗?
许是那道视线过于有份量,裴夕空回了头。这次脸上没有假笑,勉强顺眼了一点:“请问有什么我需要做的吗?”
然后程译会回答他:“没有,你继续‘想’吧。”
时钟继续着它的环游,不会多做决定。程译捞起沙发上的外套套上,本要顺手关上灯,然而想起客厅里还有个具备视力功能的器械。
那大概就不需要关灯了吧,程译阖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