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还记得这篇短篇小说的标题,他曾大肆嗤笑过这个名字,甚至专程写了份评价用于公开的批评。他快速翻过这些页码,而后看见其后右手侧页面印明着“来自侯爵的一封评价”。他不想再往后翻阅,甚至想要把书就此撕碎。
所有受一呼而百应的尸骨都早已被剥开了金银只余泥泞和灰土,不起眼的墨渍则靠微不足道逃过了战火而与世长存,这在他心中已成定论,符合自然规律,符合人类规律。然而在一切的众人之间,他有信心是唯一还有资格能平视地评价乃至讥讽作者的人。
他只是迟迟不想翻页。
短篇故事的结局停留在男女主角的团聚,他们相拥,共同怀抱了地位、财富、爱情,皆大欢喜,富有波澜的喜剧故事,本册短篇集唯一的喜剧,有一个属于胜利者的结局。谁知道为什么他没见过的几篇都放在这短篇集的前半部分,以至于他没能想起这个作者究竟是谁,毕竟他没有翻目录的习惯,于是翻到这一页的他犹如一个刚刚出炉的笑话。喜剧为人钟爱,滑稽剧逗人大笑,本身安放在不同的剧场,就像放置在不同的年代。
他没再翻页,问面前的年轻人:“你纠结了很久,到底是想说什么。”
对方的脸上堆满了更多羞赧的红意,先是把那口吊着的气舒下,而后斟字酌句道:“您也喜欢这本书吗?”于是年轻人很快目睹了这位年长者脸部肌肉的不适,自觉说错话而低头。
喜欢吗?他从不喜欢这个作家、那个还不如去卖字的家伙写的东西,然而那种不喜也早就被岁月洗劫一空,他的愤怒被洗刷得苍白,他所得到过的乐趣也因此黯然失色。着实可惜,他新鲜的愤怒仍在发酵,而老旧的情绪则早已由时间的窖藏而失味,成为神经间不痛不痒的简单信号。他仍能肯定的不过是:这篇喜剧是最糟糕的一篇作品,然而也是容易被人接受的东西。
新鲜与陈旧的情绪令他还健在的咬肌维持了坚硬,臼齿在咬合间摩擦,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还能接受。”
“那真好!呃,我是说……”年轻人猝然抬头,又迅速把头拗回原来的方位,“嗯……我的意思是,我很喜欢这位作家的作品!还有!还有就是您看到的这篇,我也非常喜欢,这一篇,这一篇虽然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但是它很特别,就像是……就像是一个开端、一个预兆。”
他没听懂这个家伙颠三倒四得想说什么,迫于不想看书的情绪,他问:“特别在哪里?”
特别在于是唯一的喜剧吗?他对任何观点都不抱有期望,自娱自乐而冷漠地想到。
年轻人没想到他真会接茬:“啊?啊,哦。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好结局了啊。这位作者,除此以外写的都是悲剧呢。”
悲剧比较适合他,这个阿里安|米诺尔写的喜剧简直一直不知所云。
年轻人絮叨地讲述这个作者的生平,然而他并不想听、从来不想听,贫穷只是一种悲惨罢了,同其他多种多样的悲惨一样,总是世代延续,可那又如何?唯有将一切悲惨搏倒在地,才称得上是一种成功,而成功只能、只会存在于某个现在进行时,不可能在过去,不可以在未来。因此尸骨无法拥有成功,只能怀抱尘土。
他放下书册,觉得烦躁、焦渴,于是喝水。
对方收声,而后看见书册上具体的某页,觉得自己又找到一个好话题:“其实说是某种开端,是因为在这篇作品之后,这位作者才开始创作出很好的作品,从前的那些故事都算不上非常优秀……而且米诺尔被研究分析得那么多,以至于很早就有专门分析他的书,最早甚至是因为一封刊登在报纸上的批评。”
懒得打断了,无趣,无论会有什么样的说法都无所谓,左不过是轻蔑,从前的事所支付给他的乐趣都过期了,再有什么多余的后续,于他也只是味同嚼蜡。先前流进他食管的水是没有味道的,于是无法掩盖他舌上的麻意。
没有太多服务意识的年轻人还在继续分享:“我觉得里德|埃斯格也许算他的知己吧?而后的故事就都变得不同了……就好像作者终于找到他自己了,于是找到了有怎样的风格、有怎样的故事适合他。在此之前,他的作品本可以让他享誉五十年,可就是因为遇见了埃斯格,让他足够名垂剩下的整个人类文明年。这真是……历史的美妙之处。”
他的作品本可以让他享誉五十年,可就是因为遇见了你,让他足够名垂剩下的人类文明年。
……这世界真是不分青红皂白,惯爱颠倒是非。老人保持了沉默。
这十年的末尾,他寿终正寝。
从此他不再醒来。
裴夕空收声。
过了一会儿,程译说:“结束了?”
“没了。”裴夕空耸肩。
“……那我问你,爱情呢?不是说是奇幻生物的爱情故事吗?”程译决定先追究离题的问题。
裴夕空查询了下记录,答曰:“有啊。”
程译放下水杯:“你觉得有成分和作为主线,这两者没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但是作为奇幻生物,要是轻易得到了人类的爱情,那不是很不合理吗。”裴夕空给程译续杯,“而且我需要提醒,您需要对成品作出评价,但纯然的爱情故事,我猜想,对于您没有多少评价的价值。”裴夕空答。
是的,这才是本来的目的,但程译还是品出了某些情绪化的味道,不过当下还是只能当做是程序对她过往阅读偏好的审查——看来那个作为服务性的内容生成插件,功能还是挺全面的。
“您打算什么时候作出评价?”
“……明天吧,明天结束义务服务之后。”程译从脑中擦去纷乱的思绪,“这个故事有些……莫名其妙了,出乎预料,我需要用些更多的时间思考评价。”
“感谢您的慷慨。”裴夕空戏瘾上来了,站起来向程译鞠躬,姿态大概是挺标准的。程译最终没有叫停他总是戏很多的行为,虽说有些浮夸,但也没什么害处,就是让她自我怀疑一下,自己的惯用数据会让机械分析觉得她喜欢戏很多的类型吗?那真是奇怪啊。
平平无奇度过一天,次日程译下午抵达了保育所外接处,在引导机器指引下抵达一个小隔间,左侧同样的隔间都已经有电子显示了“在岗”字样。
“请您进入隔间后将个人身份识别卡插入右手边卡槽并进行虹膜验证,如有预料外疑问请咨询线上接待员。”
常识性解答辅助岗位是保育所针对儿童及青少年所可能出现的认识问题而设立的,区别于专设的“教师”一职,辅助岗位的人员是流动的,因此儿童及青少年可以放心说出任何自己不愿意问教师的问题,这些辅助岗位分为情感性、学识性、常识性三类,相比于情感性和学识性,常识性的意思就是“什么都可以问”,情感上和学识上的问题也可以问,哪怕就想聊聊天也可以。
辅助岗位的设置是因为很多孩子不愿意对教师表达自己的部分意愿,曾经延伸出部分恶**件,还有部分青少年养成了无故打砸机械的坏习惯并以此为荣。经多方研究及讨论后保育所增设了辅助岗位,以此增加孩子和真实人类的接触,并为青少年额外提供了同义务服务人员后续进行网上聊天的途经,双方认可就可以成为“朋友”。
程译还没来过常识性辅助岗,上次有在学识性那里待过,总计三小时的服务时长内只接到两个通讯,可以说是清闲。可以理解,毕竟学识性问题甚至问机器都比问人好些,哪怕是教师教学中三番五次强调对的内容还是没记住,只要问问搜索引擎,总能得到更好的答案。上次接到的两个通讯还是因为人家居然想找和他一样做不出那道题目的,然后被程译残忍打破了外面大人也做不出这题的幻想。
只能说各位都有各位的千奇百怪,程译认为对方不如先找点别的事干,当然,如果是一直不想学的话另当别论。
无论世界是怎样的,未来是怎样的,既然看不清,先接受就行。保育所不在乎某一科目的成绩,只评估爱好和能力,毕竟资源供给充足,而且新生儿数目始终受记录并管控,确保未来也不会出现任何的资源不足问题。在此种情况下只要不做超出常理的事,人们都能探索出较为能让自己快乐的生活方式,而超出常理的行为通常也得承担超出常理的风险,或是超乎常理的幸福。
程译不试图对这一切作出评价,她没有评价的兴致。义务活动参与指标才是她现阶段要考虑的事,早完成早安心。
入座并等待第一位提问者的时间并不长,难怪常识性辅助岗设置得比学识性更多。通讯另一头率先是一阵沉默,于是程译也没出声。
过了十几秒,对方抱怨:“你怎么不按道理来啊。”
“什么道理?”程译问。
对方可能听出了这声音不太好惹,略显出一种敢于从冷库里徒手拿冰块的风范,于是好好接话:“没有没有,就是别的大人总会先问话的嘛,我还等着你问了再说的呢。我查资料之后觉得,还是先等别人问了再回答才会让人比较高兴。”
“哦。”程译不想顺着她来。
“好啦好啦,那我先说还不成嘛。”小孩嘟囔了两声,听声音大概是十几岁的年纪,应该在次级保育所内,“你有没有谈过恋爱啊?”话毕还能听见一些杂音,好像有人靠在附近小声说话。
程译想挂通讯,这地方不如学识性辅助岗,她宁可被人质疑会不会解方程。谈恋爱是什么人生必做几大事项之一吗?她从未关注过这种用来骗人的榜单,但莫非总有人被好事者忽悠到?怎么一个两个净在意这种事。
“没有。”她不认为伴侣型机器人算人,何况目前相处状态应该和谈恋爱搭不上边,“你那边还有其他人?”
对方爽朗一笑,语气上有所体现:“好啦,你也跟通讯员打个招呼嘛。”
于是程译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小声说:“您好。”
“还有其他问题吗?如果只是要谈恋爱经历不经历的,你可以重新拨通讯。我只有一个朋友在谈,涉及个人**不便透露。”
“呃,”对方顿了一顿,“说句有点冒昧的,你是只有一个朋友还是确实只有一个朋友在谈?”
“只有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