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3日,这天是个星期四。
“这什么破计算器,连开根号都开不了。”随手按了几下,姜悟文一声大吼,不过在嘈杂的课间根本没人注意。
“不会用别用。”说着前桌转过头来,一把将他手里的计算器抢走,看也没看姜悟文一眼。
“哎呀,给我用下嘛,我再探究探究,”姜悟文语气软了,手腕使劲,重重的拍了两下前桌坐着的胥蕊琪。他一向是擅长变脸的,不然以后都抄不到作业了。
“别拍了,很痛啊。”前桌的女生头也不回,笔尖一刻不停地舞着。声音无意识地高了几分。周围的人——实际上也不是周围,只是间隔十几厘米而已——往这边看了一眼,见没什么事又转头各忙各的了。
师大附中高一(4)班,一个奥赛班。这里的学生目标一般是大或者华清大学,再不济也得是本省的汉武大学或者中华计科大学。不过姜悟文不一样,他家里有钱,是被塞进这个班的。甚至可以说,他根本不想考大学。
“傻逼,又丑又凶,不就高了点,一个女生比我还高,脾气还暴躁,肯定嫁不出去。”害怕被听见,他声音越说越小。语罢还不解气,又从桌角抽出没画完的纸接着画......
大幅的画纸上方居中用红色记号笔大大的写着“地狱众鬼相”——这实际上是一张地图,标着东南西北,还有坐标轴。不过任谁也看得出来这就是高一(4)班座位表。姜悟文自己对应的座位画了一个独眼的戴帽僧人,入定状。胥蕊琪在画里是个前后各一张嘴的女妖,正面看着是普通人类女孩,头发里还藏着一张血盆大口,就对着那僧人。
画右上角有一个妖怪——或者说是一坨长了五官的肉疙瘩——甚是吓人。五只眼睛分别监视着东南西北,还有一只长长的眼睛一直伸到地下;只有一只耳朵,另一只闭着,被打成了结;嘴巴很大,比蕊琪女妖的嘴还大上两倍,尖齿环绕其中,足足有内外三排;手脚更是多到数不清,手也是脚脚也是手,有的手伸进妖怪的口袋里掏些什么,有的手掐着小妖怪,还有只手拿着一本书,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画里还有些其他角色,也都是些奇形怪状的妖怪,只有他自己还算得上是个正面角色——看得出来姜悟文很讨厌这个班级。
讨厌的素材又来了——“你在干嘛?”
天外来音突然让姜悟文吓一抽搐,下一秒赶快将鬼画符的纸往抽屉里拉,不过还是来不及,一只手啪一声按把纸死死钉在桌面上。姜悟文默默收了力,怕把画扯破,但还是不肯放手。
“放手!”那人大喊一声,全班瞬间朝后门看来。有的人瞟了一眼就闷头写作业,有的人侧过头偷偷观察局势。
班主任,姓萧,名斯源,号亚秦——这号是外号,因为他总开一辆比亚迪秦上下班,同学们看见这辆车就知道是他。中华计科大学英语口译研究生毕业,总是告诫同学们不好好读书就滚去计科大学。当然姜悟文除外,他是班上的倒数第一名,之所以还留在这个班完全是因为他爸和校长的酒桌关系。
僵持了一会,姜泄了气似得一下子放手,立刻就双手互握,局促的不知道放哪才好。他不敢显得太激进,怕难以收场。又不甘心失了自己的锋芒。
谁也没有说话。萧斯源抓过纸,直接揉成一团握在手里。他居高临下,眼微眯盯着眼前这个刺头看了许久。“待会来我办公室。”说罢,他又冷眼扫了一圈教室众人,鼻孔一出气,转身走了。
下课铃响,一整个教室的人还是默不作声。姜悟文率先打破了平静——他拿起凳子,先是用力摩擦水泥地再重重放下,发出刺耳的噪声,整个过程显得刻意而滑稽。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大声宣告自己与这个班级的格格不入,他就是想做这个异类。
走出教室后门的那一刻,姜悟文闭上眼睛,心里默数1、2、3、4、5,左转,6、7、8......12、13,左转。抬头一看门牌,不出所料,门牌上写着“教师办公室”。又是一次成功的实验,他这样想着心情好了不少,步伐也由机械式的转变为大踏步。踢出右腿的一瞬间,房间门后的阴影突然跌倒了一片,两声惊呼同时响起“啊!——”“啊!”
在大脑抓取现场信息做出判断之前,身体本能已经做出了选择,悟文快速伸出手去接住那个下坠的物体——或者说是人,但下坠的速度比他伸出手的速度更快,眼看不及,他赶紧右脚上抬,眼睛一闭,向前用力一蹬——这才堪堪阻挡了下倒塌的人。
脚踝守住了这一次冲击,虽然有些生疼但尚可忍受,他这才敢睁开眼看这是怎么回事。眼前人也缓过神,双手撑地转过头来,发丝一缕缕滑落下脸侧,姜悟文这时仔细一看才认出,六班的沈晓汀!虽然这个诡异的角度让他有点难以辨认,但高挑纤细的身材,和发丝间露出的深黑色瞳孔,绝对是她没错了。
“你没事吧?”办公室里两个人同时问起这句话,姜悟文和萧斯源互相看了眼又快速带着厌恶撇开了。不过眼前的情况悟文也不知道是该把腿放下还是就这样僵持着,还得等班主任来解围。
萧斯源从真皮椅上艰难起身,小步跑来把少女扶起。
眼前人完全直立,头顶几乎和自己平齐,姜悟文才确认——是她没错了,整个年级虽然一米七的女生不少,但这么高的女生只有沈晓汀一人。
少女闭着眼,手握拳状,虎口贴着眉心,似乎很难受的样子。半晌,她主动打破沉默——“不好意思,我刚刚有些不舒服,蹲下来,结果一起身就眼前一黑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微微欠身,头也没回向二位道谢后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
脚步声渐渐远去,办公室里又只剩师生二人。尴尬的氛围让姜悟文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破局,他刚张口,萧斯源就转过身去往他那真皮椅走去了,隐隐约约还“哼”了一声。
嘴巴一闭,嘴唇一抿,姜跟了上去。
萧斯源把自己往椅子上一扔,屁股扭了扭找到最舒服的姿势。一开口,气势却垮了下去——“我的大少爷,你爸把你送到这来是希望你好好学习的,不是让你来画画的,校长给我下了命令,下次月考你要是还是全年纪倒数几名,就给我排一个月的晚自习值班,你也不想天天看见我吧?”
之前他还会放几句狠话,但是他发现这小子油盐不进,进了这个办公室所有话他都当耳旁风,更何况姜悟文还是托校长的关系进来了,自己也真不敢把他怎么样。这次萧思源改变了策略,他打算放低姿态,看看能不能智取刺头。
眼前的男生还低着头,但客观的身高还是存在的,他像一扇门一样挡住了阳光,投射出一道阴影来笼罩着窝在椅子上的男人。
萧斯源没来由的窝火,语气又重了:“头抬起来!看着我!”
这下对味了,姜悟文听话的抬起头,嘴唇还是抿着,双眼向前看但没看向班主任,这是他在发呆的证明。
这样的办公室训斥对于他来说几乎是例会了,他早已经免疫眼前人所说的一切话语。此刻,他正遨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萧斯源的话语像是天外来音,带着隆隆的雷声。
……
沈晓汀真美呀,是那种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美。光看脸就已经足以让人惊讶了——上翘的眼尾,深黑的瞳孔,让她的眼看起来不像是人,倒更像兔子或者雏鹿,能让任何与这双眼对视的人生出怜悯之心来。刚刚也正是看到她的眼才敢确认是她,姜悟文曾经在升旗时看过沈晓汀。姜悟文是四班的领旗手,沈晓汀是六班的领旗手,也是所有领旗手里唯一一个女生。每次列队时看着她远远朝自己走来,姜都会盯着她脸看。不过他也能感觉到,晓汀虽然目视前方,但却没撞上自己的视线,她只是透过自己看向远方,不知道看向哪里。
不过今天她怎么会在办公室呀?她学习成绩不是挺好的吗,应该不会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处罚吧?
……
“什么他在办公室?谁在办公室?”又是一声雷声,不过这声惊雷的内容却把姜悟文一下子惊醒了,他一下子从幻想里掉入了现实。
……
“你刚刚在说什么?谁在办公室?”
“啊! 我...我说沈晓汀。”被再次追问,姜悟文一个激灵直接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哦——她啊,好像是.....”萧思源的话语突然停顿,他嘴角一歪。“你想知道?”
“呃…”
“没事,这点老师还是比较开明的,人家长得那么好看,有好感很正常。”
姜沉默不语,他确实心里对沈晓汀有些在意,但却不是因为她好看,因为他总觉得他们两个是一类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
见他沉默不语,萧思源接着自说自话:“沈晓汀这姑娘也是怪可怜的,她父母都不在身边,现在和爷爷奶奶住一起,祖孙三个日子应该过得挺不容易的。哦!对了,刚刚隔壁班秦老师把他叫过来好像就是说她爸爸的事,他爸爸好像找她。”
“她爸爸....”姜悟文默默念叨着,还是没回复。
“话说回你,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成绩吧,人家女孩子肯定喜欢成绩好又聪明的男生,你这样和以前没读书到处跑的野孩子有什么区别,狗见了都嫌,哪个女孩子会喜欢呀。”
“哪有...”姜悟文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话真是有几分冤枉他了,其实姜悟文以前成绩还可以,虽说没有很拔尖,但也算是中上。不过在分科时,他父亲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把他塞进了理科奥赛班——他最擅长的科目是历史、地理和语文。多次与父亲协商,争吵后还是没有任何的变化,他爸只是把这当成是青春期男生的叛逆。为了反抗父亲自作主张,完全把孩子当作自己所属于物的行为,他才完全不学习的。
“你天天没个正经样,不是课桌上乱涂乱画就是故意去烦同学,画画也就算了,我只要求你不要打扰别人,我给你换到胥蕊琪后桌是想你和她好好学习下的,不是让你去烦她的。”
“我是希望她教我一下计算器怎么用呢。”看来班主任偷偷在后门观察了许久。
“你还抵赖,我在后门可看的一清二楚,你那是求人的态度吗,那么用力拍人家一个小女生的肩膀,谁被这样一拍还乐意。”萧思源见他否认,眼睛一蹬,食指对着他,语气又重了几分。
“算了算了,我也不和你计较了。我和你说个事,你看能不能答应。”
“您说呗,我当然百分百配合。”才怪,姜悟文就是典型的有错就认,但绝不悔改。他来到这个班上就已经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了,那就让自己过得舒服点,想干啥就干啥。
“你以后要有个上学的样,墙壁上的横幅你看见没’入座即静,入座即学’,我对你要求不高,你在座位上就做你自己的事情,别去打扰别人,我不管你是画画还是看小说,别影响到别人。”
“好的。”答应的干脆利落。
“另外还有个额外条件,如果你这次月考能稍微有些进步,别再是倒数100名,”说这话时班主任眼睛盯着姜悟文,“我知道这对你来说绝对不难,你实际上是很聪明的,随便学一下就够了。”
“有什么活动我就尽量把你安排得离沈晓汀近一点。但是!”看着姜悟文突然蹬起来的眼睛,萧思源突然有些后悔主动提出这个想法了。“但是!你先别激动,你不能对人家有任何的骚扰行为,这个我相信你也能做到的……对吧?”
青春期的少年,谁不喜欢离好看的女生近些呢?这个想法是萧思源看到姜悟文刚刚的表现突然萌生的。虽然确实有些赌,但他看人的眼光不差——姜悟文确实如他所判断的那样,虽然看似玩世不恭,但也不会做出太过分举动——不然姜悟文早就半夜骑摩托炸街,调戏路过少女了。看他现如今也只敢捣捣乱就知道,他虽然心有愤懑,但还是被这窒息的高一牢牢束缚着。
至于姜心里所想,则和班主任预判的大相径庭。他确实想同意这个赌约,却不是因为沈晓汀的关系,而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台阶下,要是再故意气老爸老妈可不太好收场了,他本来也打算下次月考考好点的——他可不傻,相反他很聪明,“扮演”一个差生只是他泄愤的方式而已。至于沈晓汀,其实他对沈晓汀更好奇的点是,她到底每天在想什么,明明没认真听课还能考得这么好。
“可以啊。”
……
姜悟文只记得从办公室出来时,正好撞上太阳从云层跳出来,好久都没碰见这样的天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