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在室内餐厅解决的,钱自莱点了份牛排,骆峤吃的是芒果糯米饭。
雨势渐大,玛尔塔一家踩着雨点踏进餐厅。迭戈刚落座就探身问骆峤:“你们今早真去火山口看日出了?”
骆峤正用银勺将椰浆细细淋在芒果糯米饭上,闻言只轻轻点头。钱自莱怀里突然多出个金发团子,五岁的米拉已经熟门熟路爬上了他的膝盖。
迭戈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们:“太酷了,我们也挺想去的,但米拉和米娅起不来,你们拍照了吗?我能看看吗?”
拍了是拍了,但照片在相机里,相机在车上。
钱自莱把自顾自地坐到他腿上的米拉抱起来:“我去取。”
骆峤伸手按住他:“不用,你陪她玩儿吧,我去。”
雨还在下,骆峤打算去房间里取把伞。钱自莱边和小女孩玩游戏边和玛尔塔聊天,玛尔塔去过很多地方,从亚洲到欧洲,再到非洲,甚至还去过几个谷歌地图上都搜索不到的小海岛。
钱自莱觉得玛尔塔这个人就代表着自由:“真羡慕你,去过这么多地方。”
玛尔塔用手挡住自己的口型,和钱自莱小声说:“但我还是最喜欢这里,我和迭戈就是在这认识的,十年前。因为非洲有让人冲动的空气。”
言罢她对钱自莱眨了眨眼,向服务生要了两杯红茶。
红茶端上来的时候还是滚烫的,钱自莱把杯子往里面推了推,透过落地窗他看到骆峤正从走过来的身影。
米拉突然推翻杯子,热茶泼到钱自莱小臂上的时候,他还在对着骆峤伞面下露出的半张脸发呆。疼痛骤然袭来,他条件反射性地想松手,但米拉的表情很快让他察觉出一丝反常。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右腹,下一秒趴在钱自莱被烫伤的小臂上吐了。
玛尔塔和迭戈想把女儿接过来,但钱自莱现在根本不敢动,三个成年人在这一瞬间竟然束手无策。
这时候钱自莱的第一反应居然是——
“骆峤——”钱自莱几乎是喊出来的。
骆峤原本还在慢悠悠地往回挪,他在听到钱自莱喊他的时候立刻把雨伞丢在旁边就往餐厅里跑,因为钱自莱从来没这么慌张地叫过他的名字。
钱自莱呆坐在椅子上,小臂整条被烫红了。骆峤冲进餐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他把米拉接到自己怀里,然后让她平躺到地上。
钱自莱看着骆峤蹲下,触诊的手势很奇妙地让他瞬间感到安心。
“可能是急性阑尾炎。”骆峤很快下了个判断,他边摸上米拉的脉搏,边指挥钱自莱用餐厅座机联系保护区直升机。
骆峤测量脉搏时无名指压得要比教科书标准重一点,这是给儿童诊脉养成的惯性。
直升机带着噪音降落在地面的时候,骆峤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抖,救援人员鱼贯而出把米拉抬上担架的时候,骆峤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玛尔塔和迭戈朝骆峤鞠躬致谢,玛尔塔的眼睛湿润润的,她几乎说不出别的话,只有谢谢这个单词最清楚。按理说骆峤这时候应该说一句没关系,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只能摇了摇头。
人流涌进来又散去,这里回归平静的时候,钱自莱把骆峤从地上扯起来。
“刚才多亏有你,”钱自莱察觉到骆峤发抖的手,连带着小臂都抖起来,“你怎么了?”
骆峤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事,我只是也被吓了一跳。”
他举起钱自莱的手臂,被烫伤那一片早就泛红了。
“都烫红了,你怎么一声不吭的。”
钱自莱这才感觉到疼痛:“太紧张了,顾不上这些。”
骆峤赶紧拉着钱自莱回房间了。
洗手台前,水流漫过钱自莱的胳膊,他看着镜子里的骆峤:“你刚才怎么确定是阑尾炎?”
骆峤正专注地用流水冲这片烫伤,闻言只是说:“右下腹有固定压痛,脉搏过速伴随呕吐。”
他转身找到自己的急救箱,从夹缝里掏出两片儿童用的退烧贴,打算两片并排贴在钱自莱的烫伤处。
“你这该扔了吧,生产日期都是一年前的。”钱自莱盯着他撕开的包装日期,卡通考拉图案滑稽地在正上方耀武扬威。
“这是儿童退烧贴,保质期很久,”骆峤用虎口卡住他的手腕,退烧贴在发红的皮肤表面时,他突然想到米拉的手腕。
五岁女孩的骨骼,凸起处像一枚未成熟的果核,他在混乱中摸了好几次才确认到脉搏。
“不是很严重,一会我再给你上药。”
骆峤说完这句话就要出去,钱自莱忽然反手拉住他:“你是专业医生吧?”
由结果反推过程,钱自莱之前任职的是一家大型医药类CRO公司,宣讲的时候一般只去高校里的医学相关专业,据骆峤所说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在宣讲会上……
钱自莱突然福至心灵,为什么骆峤明明是导游但并不专业,为什么他后备箱里有一个这么专业的急救箱。因为骆峤根本就不是导游啊,他是医生。
钱自莱换了个名词:“你是援非医生?”
雨滴在玻璃窗上拖出长痕,他突然想起那个爽约的正式导游:“那你为什么代替亚伦来接我?”
骆峤顿了顿,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腕,钱自莱的指腹还沾着凝固的椰浆,黏腻的触感在皮肤接触处晕开。
“亚伦觉得我应该出去走走,”他抽回手的动作像被烫到,“而我觉得那个叫Asher的旅客可能就是你。”
雨声突然变得清晰可闻,钱自莱想起在阿鲁沙机场初见时,他撞到举着接机牌低头看他的骆峤。
钱自莱按住他的手腕:“你手还在抖。”
骆峤不得不停住脚步,靠在洗手台边缘,大理石台面的凉意顺着往身上爬。他想早上在火山口看的日出,赤红色阳光在灰蓝色天幕下缓慢流动,像一片静脉血管。
他吐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解释:“因为我……在害怕。”
“怕什么?”
“你见过嘴巴和鼻子被塞满石头的孩子吗?”骆峤突然问,声音很冷静。
钱自莱愣住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我见过,”骆峤没有重复,他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那是我在布琼布拉的第五个月,教会医生把他带到我面前。”
“当时我的手比现在还抖,我从来没想过在世界的角落还有人过着这样的生活。他父亲常年酗酒家暴,在一次醉酒后施暴,把石头塞进了他的鼻子里、嘴里、耳朵里。他就自己从家走到教会医院,又被那里的医生带到我面前。”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报警,但医生和我说:‘法律在这里是不适用的。’即使我报警,警察也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他们甚至连出警都要加钱。”
“我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石头都取出来,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骆峤深呼吸,“他一直不说话,我怀疑是不是伤到了声带。但检查过后发现并没有,他只是不想。我觉得他可能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医疗点没有心理医生。”
布琼布拉,钱自莱听说过这个地方,布隆迪的首都,而布隆迪是全世界最贫穷的国家。他看着骆峤发白的脸色,突然意识到骆峤T恤衫下的身体或许比自己想象中单薄:“所以你刚刚才……”
“他们太像了,从年龄到身高,我以为她也遭受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我害怕,自己没办法保护她。”
单单用“害怕”其实无法表达骆峤的心情,他怀揣着近乎虔诚的热血来到非洲,但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许多事都超出了他的预期,这些意外让他逐渐明白:秩序在这里是最没用的,而理想则是最危险的。越是崇高的理想,越可能将人推向危机边缘。
诊脉时米拉的体温穿透皮肤,他在右下腹摸到了阑尾包块,但真正令他恐惧的是自己瞬间条件反射般缩回的手指。
那种恐惧不是对具体事物的畏惧,而是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却找不到退路的茫然。
钱自莱问:“后来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教会医院收留了他几个月,后来他妈妈带着妹妹从邻镇找过来。那天下着暴雨,他攥着妹妹的手冲我笑,说以后也要当医生。然后我们就再没见过了。”
“说不定他现在过得很好,而且他不是也再重新说话了吗?”
骆峤说也许吧,而钱自莱想要终止这段沉重的对话:“所以你是临时被抓来顶替导游身份的医生?”
“是正在休假的医生,”骆峤揭开凉意被吸走的退烧贴,拧开烫伤膏的金属盖,乳木果油混着薄荷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里炸开,“三周前医疗点批了两个月假,说是职业倦怠干预治疗。”
“职业倦怠干预治疗,”钱自莱用没受伤的手拧开矿泉水瓶,“具体要做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们和我说首先要远离布琼布拉,最好离开非洲,但我做不到,可能这是一种无解的绝症。”
“大学的时候我选修了一门需要做实验的课程,当时的教授很严格,即使是选修课也要交实验报告。快考试的时候我在实验室养的小白鼠出现异常攻击行为,我连续一周梦见它们用注射器给我打空气针,”钱自莱喝了口水,棉签擦过烫伤边缘时,他疼得嘶了一声,骆峤的动作就放得更轻,“后来老师告诉我,那些小白鼠的异常是因为我更换了垫料品牌。”
骆峤的嘴角轻微抽动,似乎是想笑,但被什么拽住了。
钱自莱补充了最后一句:“有时候你以为的绝症,可能只是需要换包垫料。”
骆峤把烫伤膏收回急救箱,止血钳从里面滚落;当他蹲下身去捡时,雨声忽然变得遥远,钱自莱的声音像隔着玻璃传过来:“你当我的导游吧,直到你的假期结束。”
这句话像一把解剖刀划开了夜色,骆峤握着止血钳的手悬在半空。几小时前直升机降落时卷起的气流,似乎此刻才真正抵达他的视网膜。
玛尔塔鞠躬时滑落的铂金项链,米拉呕吐物里未消化的蓝莓,还有钱自莱喊他名字时绷紧的下颌线,这些画面突然在记忆中显影。
骆峤站起来的时候,他发现钱自莱烫伤的手臂还保持着托住他手肘的姿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职业倦怠,或许需要特别的心跳频率来治愈。
bgm:Satellite——Gyubin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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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