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金合欢树的枝条正以诡异的弧度摆动,像在跳一场求雨的巫舞,而暴雨正在挡风玻璃上织成白帘。
钱自莱拧开保温杯喝热可可,骆峤降下车窗,湿热的风里飘来雨天特有的气味,是泥土的腥味。
钱自莱突然按住他换挡的手:“等等,停车。”
一群珍珠鸡正蹚过水洼,雏鸟的绒毛粘成褐色小刺球。钱自莱手中的相机刚举起又放下,后视镜里,骆峤正用手机拍摄他悬在快门键上的食指。这个偷拍动作太过理直气壮,反而让钱自莱忘了挡住摄像头。
“你是不是挺喜欢拍我的?”
骆峤摇头,其实也不是喜欢拍他,只是觉得应该留下些什么。虽然已经被发现了,但他依旧从容地按下拍摄键,照片里有钱自莱的手指和没对焦的下半张模糊的侧脸。
这实在不算是一张可以被称为“拍得真好”的照片,但骆峤看了又看,点了收藏。
钱自莱用相机留住这群珍珠鸟,他都没发现发现自己居然用骆峤的东西用得这么顺手。对于这种光明正大的偷拍行为,他懒得跟骆峤计较:“下次别被我看见。”
骆峤问:“那我还能拍吗?”
“……也别问我。我拍完了,走吧。”
下车的时候钱自莱用外套当成雨披,兜着两个人的头冲进房间里,地板上很快被浸出一片湿漉漉的不规则形状。
他被骆峤推进浴室里洗热水澡,浴室的全身镜被水蒸气蒙上一层雾,钱自莱抹掉镜子上的水珠时怔住了,他发现自己的表情居然是笑着的。他来到非洲的时间还不足一百小时,但有些东西已经失去控制了。
一周前他还在上海陆家嘴的写字楼里签署离职协议,此刻却像块被暴雨冲垮的堤坝。
骆峤正跪坐在地毯上研究一台复古的DVD机时,钱自莱正用毛巾绞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
“你干什么呢?这机器看起来比我年龄都大。”钱自莱甩了甩头发,发梢的水珠溅到骆峤手臂上。
“突然发现后备箱里有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骆峤指了指地上散落的几张碟片,看着钱自莱的眼睛亮晶晶的,“这种天气出门太危险了,咱们看部电影吧?”
这种眼神让钱自莱说不出拒绝的话,况且他本来就没打算要拒绝。他顺着骆峤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碟片盒上的片名,都是经典的黑白电影。
钱自莱随手抽了一张:罗马假日。他把盒子翻过来读剧情梗概:“厌烦皇家生活的安妮公主访问罗马时私自出游,与美国记者乔邂逅……他的名字跟你一样啊。”
骆峤还跪在那研究这台老式DVD机,插头迸出火星的瞬间,他猛地后仰,后脑勺撞上钱自莱的小腹,他飞快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莱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钱自莱拉着他衣领往后拽,“小心变成爆炸头,而且你改称呼的速度可真够快的。”
钱自莱接过骆峤未完成的工作,开始研究如何把DVD和电视连起来。骆峤退到后面,拿起那张被他抽出来的碟片:“原来你喜欢这部?”
黄色连起来就能看到影像,钱自莱记得小时候就是这么用的,他把线插上后弹出请放入碟片的提示音。
“我随便抽的,没看过这部电影。”他反手去抽碟片,塞进弹出的匣子里。
骆峤的表情有点震惊:“你没看过?这可是经典爱情电影。”
“经典就要看过吗?而且我从来不看爱情电影。”话音刚落,电视机屏幕终于亮起,奥黛丽赫本戴着皇冠的脸在雪花点里晃动。
骆峤从卧室抱起一床羽绒被放在沙发上,钱自莱掀开被子坐进去,膝盖隔着两层布料撞到骆峤大腿。
当安妮公主提着裙摆转身时,骆峤把刚才的对话按了个播放键:“那你平时看什么?”
钱自莱本身也没认真看剧情,他很快就和骆峤的脑电波对上了频率:“纪录片看的比较多,偶尔也看恐怖片,鬼修女、安娜贝尔之类的 。”
“你不害怕吗?”
钱自莱静默了瞬息:“都是假的,应该没什么需要怕的吧?”
骆峤说:“但我看的时候就觉得是真的。”
这个说法挺幽默的,非要说的话,骆峤的脑回路和小孩没什么区别。钱自莱真的很疑惑,在骆峤的世界里有假的东西吗:“你觉得世界上有假的东西吗?”
骆峤正从黑白光影里站起来,因为他突然想到在离开亚伦家前,塔莎偷偷往他的行李箱里塞了一包爆米花,焦糖味的。当钱自莱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走到卧室里,从行李箱里掏出这包焦糖爆米花,安妮偷溜出使馆时,他撕开包装袋:“有吧,我的噩梦就是假的。”
两个人光顾着说话了,根本没留心剧情已经进展到哪里。骆峤看过这部电影,他挺喜欢的:“你需要剧透吗?”
“不太需要,我知道结局是什么。”钱自莱抓了把爆米花,糖渣黏在指尖。
已经知道结局的话,过程就不重要。如果任何选择最终只能导向同样的结局,那么纠结过程就是毫无意义的。想到这,钱自莱的动作就放松了很多,后背陷进沙发的时候,他的肩膀就和骆峤的紧挨在一起了。
他侧头就看到骆峤抱着爆米花袋缩进羽绒被,这个姿态让钱自莱想起纪录片里守着腐肉的非洲鬣狗——那种对猎物的执着。
当乔的手伸向真理之口时,窗外炸响的闷雷声与电影音效重叠。骆峤往左挪了半寸,两个人的小腿肚隔着布料传递体温:“如果是你的话,会把手抽回来吗?”
钱自莱的脸被黑白电影分割成不同的区域,亮的地方是他的眼睛,暗的地方则是他的嘴,当他一开口的时候这样的分区就被打破了:“不会。”
“为什么,因为你永远不会撒谎?”
“不是,因为真理之口本来就是假的,我不信那个。”
“如果是真的呢?”
钱自莱不说话了,他嚼着焦糖爆米花,糖晶在嘴上闪光。
追求真真假假的,何必呢。电影本来就是假的,即使乔说一万个谎言也不会被真理之口咬下手臂,何况他早就在安妮公主面前说了此生最大的谎言。
钱自莱在此刻第一次发现自己和骆峤的不同之处,骆峤对待一切都有一种乐观的天真,这点让他有点羡慕。
剧情进行到吻戏部分,安妮的睫毛在黑白电影里颤动得像树叶,他转头去看钱自莱的表情,发现对方毫无波澜,钱自莱镜片后的眼睛倒映出黑白色的拥抱。
他突然开口:“阿莱哥,我……”
其实他是想把在火山口上被钱自莱打断的那句话补完,他既想说我很害怕,又想说我会抓紧你,但暴雨砸在玻璃上的声响吞没了后半句。
钱自莱扔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但骆峤已经进入再而衰,马上掉入三而竭的状态里了。不过这样也好,骆峤躁动的心脏就缓慢地平复下来。这两句话其实都挺莫名其妙的,他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说?朋友,他和钱自莱现在算朋友了吗;导游和游客,可导游会说这样的话吗?
算了,骆峤想。
影片接近尾声,公主松开的手在电视机里变成放大的虚影,钱自莱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挺好的结局。”
“可他们没有在一起,也算好结局?”
钱自莱的喉结滚了两下:“在我看来,在一起才是坏结局。”
在骆峤的世界里任何事都太直接也太简单了,喜欢就应该在一起,讨厌就要老死不相往来,而其中一些至关重要的现实因素就被他忽略了。他想,如果他是乔,那安妮公主应该是……他的视线落在钱自莱的侧脸上。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问了:“如果你是安妮公主,也会和乔分开吗。”
钱自莱很短促地笑了一下:“首先我不是,这根本就是无法实现的谬论;其次,如果我真的是,我的答案是会。”
“为什么?”骆峤问。
“因为安妮是公主,她永远不会和萍水相逢的异国记者在一起。”
“为什么?”骆峤又问。
钱自莱真不明白骆峤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一部上世纪的爱情电影,哪有为什么?这样的剧情只存在于虚构的罗曼蒂克电影,非要当真的话这世界就不需要电影了。
“没有为什么,你少看点爱情片吧。”
他就扔下这么一句话,踩着拖鞋出去了。
骆峤就坐在沙发上,把电影的演职人员表看完了。如果他是乔,那他永远不会欺骗钱自莱。他一想通这些,就站起来追着钱自莱走出去了。
“我有话想对你说。”骆峤站在钱自莱面前,他想说的话必须在当下马上说出口,否则错过了这分钟、这秒,甚至这个气口,一切都会发生不可预料的改变。
钱自莱自己都不明白他出来干什么,现在只是站在门口看不断落下的雨幕。他一看到骆峤这么认真的表情就感觉大事不妙,因为这代表骆峤要说出一些奇怪的话,或者问出一些奇怪的问题了。他刚才说了一些过分的话吗?似乎没有,因为骆峤虽然紧张,但并不愤怒。
“哦,你说吧。”钱自莱靠在门上,等待骆峤即将说出口的话。
骆峤说:“如果我是乔,我永远不会骗你。”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炸的钱自莱差点摔倒,骆峤眼疾手快地就把他捞起来了。
“关我什么事?你是乔,但我又不是安妮公主,我顶多就是帮安妮公主穿鞋的仆人,”钱自莱抿了抿唇,“你别纠结这个了,你不是记者乔,我也不是欧洲王子。”
他想的太多,但骆峤又想的太少,两个人的思维就像一个不会滑雪的人非要去高级雪道,结果刚踩上就滑下去了,甚至都没留下什么痕迹。
但钱自莱最后似乎想起什么,他笑着说:“不过你今天也偷拍我了,和乔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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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