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峤拎着**的衣服走进来,钱自莱已经把后腰上的热敷贴取下来了,此刻正捂着那块发烫的皮肤盘腿坐在床上。
他在发呆,但又不完全是发呆。钱自莱早就知道四月是雨季,什么时候下雨、雨下得多大,完全是无法预料的两件事。在来之前他想的只有来到这里就够了;真正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想要的就更多,果然人是一种贪心的动物。
他想起那天傍晚看到的猎豹,他们对视的时候钱自莱看到自己的影子。其实他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很寡淡,非要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的话就是无聊,无聊的长相和无趣的人生经历构成了钱自莱这个无趣的人。但在那双兽瞳里,自己扭曲的五官反而给这张寡淡的脸添加了一味佐料。
湿漉漉的衣服被骆峤搭在洗衣机上,他不知道能不能晾干,凑合吧。他坐到钱自莱旁边,两个人并排坐着一起看雨。刚才模糊的暧昧氛围被米拉打断了,此刻他们都不说话,但气氛却有一种莫名的和谐,这挺奇妙的。
骆峤余光扫过钱自莱的侧脸:“你在担心米拉?”
钱自莱摇了摇头:“不是,刚才她看起来状态还不错,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如果是我刚才……”
“和你没关系。”钱自莱知道骆峤要说什么,大概就是那个讨要米拉的吻的行为太出格,他又要道歉了,但钱自莱不想听这句对不起。
因为在当下他不觉得骆峤的行为含有任何狎昵的意味,这和钱自莱说出那句“痛痛飞走”时的恶趣味完全不同。因为骆峤就是一个一眼就能从大脑捋到脚底板的人,他的心理年龄或许和米拉同岁,简单得无可指摘。
钱自莱很快就驳起另一个话题:“你现在还觉得对米拉来说,你是无关紧要的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直截了当,反倒让骆峤愣了两秒,但他依旧不想回答是或者不是,于是他把这个问题又抛回去了:“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别问我,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真够轴的,钱自莱就算拿着扳手卡住骆峤的脸,他估计也是这么一个回答。
骆峤的闹钟铃声在整点准时响起,钱自莱还以为是手机铃声。骆峤很快按掉手机,找到昨晚用过的那支烫伤膏,冰凉的膏体裹着芒果香气席卷而来,覆盖住手臂上的这片烫伤。
他的动作很轻却很细,钱自莱看着他:“你对所有人都这样?”
“哪样?”骆峤的动作不停,尾音带着疑惑而上扬。
“贴心。”
药膏涂完了,骆峤抬起头,很是理所当然的:“对所有患者都是这样的。”
他没给钱自莱说话的当口,很快又说:“但你不是我的患者。”
又来了,钱自莱想。
骆峤扭紧烫伤膏的盖子:“我带你去个地方。”
钱自莱看了看窗外,雨还在下,但下得不大,不过快到黄昏时分了。想起黄昏他的额角就隐隐作痛,现在还有一小点淤青:“哪?”
骆峤想保留点悬念,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秘密,而且我现在是你的导游了,就跟我走吧。”
像骆峤这种根本藏不住事儿的人居然也会卖关子,钱自莱觉得新奇,又有点想笑,于是他说好吧。但当越野车开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这条路有点熟悉。
这其实不能称为路,地面上只有两条笔直的、被雨打得很模糊的轮胎印,是他们前几天走过的,他在那里留下了第一张照片。
他们再次来到那棵金合欢树下。树干之间拉着一张吊床,吸饱了雨水,此刻正摇摇晃晃地将要坠落。
骆峤一拍脑门,很是懊恼地啊了一声,他没想到会下雨。
钱自莱问:“你弄的?什么时候?”
“早上,你还在睡觉的时候。”骆峤还沉浸在懊恼的情绪中,他一攥紧吊床,水就淅淅沥沥的坠落。
他到底偷着做了多少事?真不可思议,钱自莱对他的状态有了新的认知。
来都来了,坐吧。钱自莱就拉着骆峤靠坐在树下,草地上有点潮潮的,他一坐下就觉得裤子一定被打湿了:“为什么来这?”
骆峤还没来得及回复他,钱自莱感觉有什么东西跳上头顶的树冠了。他抬头一看,与一双熟悉的兽瞳对上,瞳孔倒映出熟悉的扭曲五官。
“因为我想让你再见它一面。”骆峤紧接着补充:“而且在这里能看到最亮的星星。”
这头猎豹并没有因为这两个人类私自闯入它的领地而愤怒,它慵懒地在树上伸展自己的身躯,嘴边凝固着不知名动物的血迹。
钱自莱确实想再见它一次,他维持着仰头的动作,直到自己的颈椎发酸:“可你怎么知道它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秘密。”
……骆峤是不是那种学会一个技能就要疯狂显摆的小孩儿?在被巨大惊喜砸中的同时,钱自莱的恐慌感却像滚雪球一样越过了他的心。
他低下头,问出一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如果五年前的那个人不是我,现在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骆峤似乎被这个问题惊了一下,他愣在原地,半天才回答:“为什么这么说?”
“可能在当时你只是需要有人给你一张湿巾,但那个人碰巧是我而已,”钱自莱边说边观察骆峤的表情,“也许你需要的只是那个瞬间,而不是我这个人。”
“不是,不是这样的。”骆峤反驳的速度很快。
其实后来骆峤自己也想过,会不会只是因为自己没能抓住骆征南,而钱自莱朝他走来的样子又太具有迷惑性了,他想要变成和钱自莱一样的人,彬彬有礼、游刃有余,似乎能抓住一切想要拥有的东西。但后来他刻意把关于哥哥的记忆锁进大脑深处,这些思考也随之停滞了。
直到他们再一次相遇。
“我哥是无国界医生,那天我接到家里人的消息,说他在也门遭遇空袭,被流弹击中,当场身亡,”这是骆峤第二次回忆当时的细节,他说得很慢,“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当医生,刚开始想去布隆迪,后来变成也门,因为我想要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骆峤说这些的时候钱自莱只是倾听,倾听其实是一种很木讷的特质,但在钱自莱身上融合得很好,逐渐生根发芽,变成一棵与他共生的树,此刻树上盘踞着一只野兽。
“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死在那里,当时我完全不相信,甚至想去也门把他带回来,”骆峤压住颤抖的声线,“爸妈把我骂醒了,他们说‘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难道你也要离开我们吗?’当时我十九岁,读大四。老师们都说我是真正热爱医学,热爱医生这个职业的人,以后一定能当一名好医生。但我因为爸妈的这句话动摇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留在国内,博士毕业后进一家医院,然后这么过一辈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凑近,把脸埋进钱自莱的颈窝里。“那天是我唯一一次因为这件事流眼泪,从那之后一次都没有。因为我还有要守护的人,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我不能再让他们担心。”
钱自莱条件反射地就要去推他,但硬生生克制住了,把推开的动作换成拍拍他的后背:“那你怎么还来这里?”
“我知道你已经忘了自己当时说过什么,但我记得,你说‘任何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话在后来很多时候让我知道,任何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他胸口的吊坠似乎在发烫,骆峤不得不深呼吸,克制住这样疯涨的情绪,他直起腰,平视着钱自莱的脸,“阿莱哥,我是因为你的这句话而来到这里的,就是这样一句话,让我带着哥哥的灵魂来到非洲,现在站在你面前。”
钱自莱确实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居然说过这句话。不过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吧,这只是一句批发的安慰,是药店里售卖的五块钱一板的止痛片,一种廉价的镇痛剂。
他其实无法感同身受这样汹涌的情绪,但骆峤流泪了,五年之后再一次在他面前红了眼眶。那晚的梦到底是预言还是过去,到底是为了提醒他想起来还是警告他绝不能触碰?
这个场景出现了,但不是钱自莱想要的。
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这一次他和梦里的自己一样,伸手替骆峤抹掉了眼泪。
哭过一场之后骆峤很快就变得很害羞了,他们居然说了这么久,而他居然在钱自莱面前哭了,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他用手背草草擦干自己的脸,另一只手还牢牢牵着钱自莱。
钱自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他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他似乎没有意识到骆峤说完话还拉着他的手,也许是他暂时不想松开。
骆峤说如果他是乔,将永远不会对钱自莱说谎,但钱自莱就是谎言本身。
他并不是骆峤口中那种游刃有余的人,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居然演变成一个人的精神依赖,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欺骗了骆峤太多。
“我其实……”
钱自莱刚开口就卡住,骆峤掌心的温度正顺着相贴的皮肤渗进他的骨骼,像某种缓慢生效的神经毒素。
骆峤的手指蜷缩起来,却仍固执地维持着交握的姿势。钱自莱想到小时候看过的科普节目,被砍掉脑袋的章鱼触手还会死死缠住猎物。
“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好,”他此刻感觉衣服的领口太紧了,甚至让他无法呼吸:“这些年我搞砸过跨国合作,交完房子首付的时候身上只剩三百七十块,你以为的我可能只是某个瞬间的我,甚至从来就没有那样的我。”
骆峤看着钱自莱的眼睛:“可你现在站在这里。”
“因为总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比如被裁员通知砸脸,收拾东西滚蛋的时候电脑里甚至还有昨天没发出去的工作邮件。”
和其他人袒露自己的脆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也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他说这些只是想让骆峤明白和看清,他记忆中的钱自莱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钱自莱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但如果他是一座冰山,骆峤就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潜水员,他早已潜到地平线以下的水中,触碰到钱自莱隐藏的软弱。
“你说得对,我可能确实搞错了。”
骆峤的手擦过他耳垂上的锆石耳钉,“但当我发现你会帮我整理睡姿,也会恐慌也会害怕,这些自然瞬间拼成的你,比五年前那个幻影珍贵一万倍。”
“你怎么知道……”钱自莱话还没说完,骆峤就知道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了:“你是不是觉得我那天早上睡得很死?其实你一睁开眼睛,我就听到了。”
骆峤突然拥住钱自莱,他的膝盖卡进钱自莱双腿之间,这是一个结结实实的、不包含任何暧昧情感的拥抱,这只是一个拥抱。
在这样的拥抱中,钱自莱发现在自己不算漫长也并不短暂的人生里,居然是骆峤第一次接受并认可了他的脆弱。
其实钱自莱被认可过很多次,样貌俊朗、成绩好、懂事,毕业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甚至工作后不到十年就在上海、在寸土寸金的黄浦江畔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唯一值得被拿出来指责的就是他从没谈过女朋友,之前的几次相亲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躲开了。
但他从来不觉得那些是夸奖,在社会身份框出的一个所谓正常的框架中,横生枝桠是不被允许的,软弱是不应该存在的,三十岁还不结婚更是一种应该被监禁的犯罪。
但正常本身就是一场社会性的凌迟,正常的人类在这里集体狂欢。
风挟着细雨扑过来,打湿了两人纠缠的衣角。这让他想起被自己养死的不知道第几盆绿萝枯萎前的样子,叶片在清晨的阳光里舒展到极致,然后在某个未被察觉的瞬间突然蜷缩成拳头。
“现在,你要推开我吗?”骆峤问道。
钱自莱抬起的手最终落在骆峤潮湿的背脊上,像接住一片从旧时光里飘来的绿萝叶。草原随着他们的拥抱而起伏,这是一场精神涨潮。
在这样的袒露和拥抱中,黑夜彻底来临了,钱自莱把视线投向靛蓝色的夜幕。
那段掩藏在记忆中,如同人造锆石一样的片段在这个夜晚开始重新闪烁了。在名为塞伦盖蒂的广阔无垠的平原,在这颗衰谢星球上的一个平凡夜晚。
钱自莱的下巴垫在骆峤肩膀上,他听见自己说:“明天早上我想吃溏心煎蛋。”
“好。”
“双面的。”
“嗯。”
“你煎。”
骆峤的应答混在减弱的雨声里,像一种湿润的咒语。
spring rain——Oscar Dunbar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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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