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 第3章 接触

世界是一张巨大的网，黑色的线条编织成一缕一缕的天空，细细密密，不论从哪个角落去看，都觉得头顶笼罩着深不见底的阴影。

太阳。太阳是一颗会发光的球体，却散发着漂浮尘埃的光线，一层一层，缠绕住女孩灰白色的皮肤，像是古老欧洲童话里的有着巨大根基的树木，无数暗绿色的藤蔓攀附而上。

一切都是灰色的。一切都是灰色的。

她像是一种漂浮的植物，在地面上伸展年轻的肢体。顺着一些流水般轻缓的音符，一层金色的光忽然晕开了灰色。光芒慢慢收敛在这具身体上，如有灵般，与她的动作暗合。

一个又一个复杂的悦动闪烁在她的脚尖，快不见影。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落地，她的幅度慢慢收缩，像是湖水的最后一圈涟漪，动，却是恒久的平静。

“可以。”

石牧停下摆弄聚光灯，对面前的女孩微笑。

她也从戏中抽离出来，回以微笑。这速度太快，一时间，明珠仍沉溺在刚刚的镜头里。

“你跳的真好啊。”李明珠由衷说道。

刚刚是一个开幕镜头，展现一个沉浸在灰色的孤独的少女。尽管没有一句台词，但每一次悦动，都是少女的内心所现。

何婉真的身体不是非常瘦削，而是如熨帖好的衣服一般，是刚刚好。她的肢体有稍稍多余的脂肪，却并不过分，在律动的音符中有着自己独特的谱曲，削弱了灰色的冷峻，添上了一分金色的柔美。

何婉真只是微笑，并未作答。

覃翰的镜头比较短，但李明珠依然看的出神。

他有台词，光聚在他一个人身上。

流水般的光晕流淌在他身上，衣服的阴影像是没入黑暗的海。

这时候，他的声音就不是那夜弹吉他的低沉了，而是如清晨的玻璃般清脆透亮，唇齿开合间，一些恢宏的词语跳动出来，似乎也沾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一些戏剧式的夸张台词。李明珠暗暗想。但是她笑不出来，反而听起来有一种稚嫩的庄严。

如果何婉真的表演是汩汩的山间泉水，那么覃翰的表演就是翻腾浪花的河流。

一个动亦如静，一个以静衬动。

结束的时候，石牧拍了拍覃翰的肩膀。

李明珠以为他也要盛赞，结果他只是叹了口气，让覃翰再练习一下。

“噗……”周子楚很难不笑出声。

“哪里有问题？”覃翰十分委屈，嘴唇抿起来。

李明珠也大为好奇，但细细一想来，也许是他的滤镜蒙蔽了自己的眼光……

“还是不够夸张，肢体动作也要表达出来。”

石牧解释道：“舞台表演不如电视剧，电视剧里一个人的微表情都能拍的清清楚楚，但是舞台上同学们是看不到的，所以要用更夸张的方式去表演，肢体动作必不可少。婉真也是肢体动作，虽然是女孩，体力可能弱一些，但可以看出来她的全身都在配合音乐，我们可以看很清楚她的动作，很美。”

“好吧……我再仔细想一想。”覃翰收回委屈，认真地点了点头。

石牧把目光转向了李明珠，带着凝重。

李明珠慌忙后退一步。

“要不你先自己练习一下？”石牧没有拆穿她的紧张，善意地指了指何婉真。

李明珠会意，走向了何婉真。

这时她依然拿着那本暗蓝色的书，在角落一边低头看书。

“婉真……”李明珠出声。

何婉真抬起头。

此时，书仿佛成了一种摆设。或者说，一切都成了背景色。

少女偏着头看着她，刚刚好的角度，几缕发丝凌乱地抖落在脸颊，一层浅棕色的阴影。

李明珠往前走了几步。

这时候她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瞳孔，很清楚，一种介于琥珀色和深棕色之间的颜色。

她把头发挽成了一个小尾巴，软软地躺在肩上。

李明珠顺着她旁边坐下。

“怎么了？”何婉真问她。

“……感觉我不太适合这里。”李明珠发自肺腑地感叹。

一想到那些奇奇怪怪的台词，那些复杂的动作，还要当着大家的面，她有点迟疑。

怎么办才好呢？

“你不是说喜欢吗？”何婉真疑惑道。

“……也许只有亲身接触了，才发现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吧……”李明珠有些尴尬，她总不能说，是为了看自己喜欢的人来的吧？

两个人陷入沉默。

这时候退出……怎么也说不过去。李明珠叹了口气，自己要来的，况且这是周末第一次排练。

“来都来了。”李明珠悲叹。

何婉真没搭腔。

“你在干嘛？”李明珠不想去想这些，转眼见她又钻进书里。

一本英国剧作家的书。

——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些。李明珠安静地看着她。学习这么好，长相也很出众，却这么安静，喜欢冷门的东西。

她以前听说过何婉真的名字，不过是停留在学霸的印象里。原来这么美。侧脸也是柔软的，不知道是光线的作用，还是女孩特有的线条。

如果她去画那些漫画的话，她会怎么赋予这些人物线条呢？……

“不要太去想外面的东西，明珠。”何婉真忽然抬起头，看着她。

“不然是演不好戏的——或者说，是感受不到快乐的。”

“专注吗？”李明珠试探地问。

“是沉浸。”她纠正，“我们远离现实，我们在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我们是造物主。剧本不过是，自然规则。”

何婉真让李明珠走出来，试着舒展她的身体。

“有些动作是现实少有出现的，都是经过夸张的动作。”她一边说，一边化身为自然规则的掌权者，缓缓挪动她的肢体。

很近，很近。李明珠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在她的脖颈间，很轻。

但洒在耳朵上，很热。

她的手掌也是温热的，像一团火，将她的整个手掌包裹住，传递着热量。

——那种排斥他人接触自己的感觉，随着她很轻很轻的动作，慢慢地消解掉了。

李明珠顺着她去动作，她很有耐心，预留了足够的反映空间，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李明珠是自由的，然后顺着她，像一片叶子从空中落入流水里。

不知什么时候，何婉真放开了她。

她的动作真的很轻，很轻，有时候李明珠都感觉不到。

李明珠反射性地向后看她，她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伸出了手，示意李明珠自己可以开始了。

“我可以吗？”李明珠不太确定。

尽管那一段稿子她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但演戏不是背书，她很难相信自己可以让石牧认可。

“相信你自己。”何婉真笑着说。

——为什么这么确定呢？或者说，只是安慰而已？

李明珠看不到什么确定的答案。

只是很久以后，在一次学校徒步活动的一个夜晚，她才知道背后的原因。

“因为李明珠就是李明珠，明珠有她自己的生命力，这是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