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前夕,小棠接到一封璇子的来信,说他们现在已经搬家了,搬到京城的东北边一个叫水原里的地方,原来草川胡同的那个小院赶上环线规划很快要被拆掉了。
信上说他们全家请她过来玩,来新家认认门。璇子很细心,把乘车路线写在信里面。
五一节的时候,表姐和表姐夫他们要来,是原说好的,小棠在家里陪他们,哪儿也没去,帮着继母厨房里做家宴的事,乱哄哄的忙了一天。至晚,表姐两口子走了,才闲下来。
过了节,一个礼拜天,风和日丽的天气。小棠想出去走走,便翻出璇子的那封信来,不如去穆家转转,趁着天气好。
这个叫水原里的地方,小棠并不熟悉,中途需要换乘公交。
出门的时候也不算晚,但当她举着信找到穆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钟了,问来问去,在一个小学校的后面,她找到穆家。一个很大的平房院落。
她觉得自己的方向感出了一点问题,总感觉这是一座坐西朝东的宅院——而京城的院落主格局通常是坐北朝南的习惯模式。
院墙很矮,一扇暗红色的大门虚掩着,她站在门外还不能确定该不该敲门的时候,就被鬼灵精怪的璇子发现了她,高兴的把她拽进去。
穆教授和太太秀荷都在,见小棠突然造访,十分高兴。
院子里支着一个矮矮的小铁炉,黑亮亮的,小棠进来的时候,穆太太正蹲在那里炒菜,她奇怪她为什么把厨房搬在院子里。
穆教授带小棠参观他们的新居,璇子跟在后面嘻嘻地笑着。
他告诉她这也是临时权宜之住,有合适的房子还要搬。因为这里曾是一家单位用房,朋友找来先住着,她听了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一排溜儿的房子有七八间呢。
“子青,子青。”穆太太在院子里一个劲儿的叫丈夫,穆教授赶出去的时候,她听见她问:“你帮我剥的蒜呢?”小棠瞭了一眼尚有些凌乱的房间——显然是还没顾得上整理,也跟出院子来。
她坐在穆太太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上看她炒菜。大铁锅里翻炒的是碧绿的苦瓜,穆教授手里捧着一把剥好的蒜头,等着火候到了的时候,太太就会吩咐。
她笑着问她:“小棠,你家里常吃这个菜吗?”这个时候她示意丈夫把蒜放进去。
她摇摇头,说:“吃过,但吃得很少。”奇怪的问穆太太为什么要放这么多蒜,方才穆教授掷进去一大把,小棠家里烧黄花鱼的时候也放不了那么多。
她告诉她,这个菜很苦,蒜的辛辣味最配它,炒出来苦阴阴的带着蒜香,才好吃。
“不用放些肉丝吗?”她问她,因为继母炒的时候,用五花肉切的细丝和辣椒丝配着炒,似乎不那么苦。她听了笑笑,说:“我们南方人吃青菜,不像北方,总喜欢用肉配,肉就吃肉嘛,菜就吃菜。”流露出南方人很会生活的骄傲。她让她一会儿尝尝她炒的苦瓜是不是好吃。
吃饭的时候,穆教授端过一盆热腾腾的小龙虾,那个满眼看着红红的尽是腿的东西小棠吓坏了——想来也是南方人爱吃的。穆教授教她去壳,她学着吃了几个就放下了。还是苦阴阴的瓜好吃。
吃了饭,他们吃小棠带过来的西瓜。璇子问:“姐姐,你是不是很爱吃西瓜?”小棠见问,笑了,确实常往穆家的门里带西瓜。告诉她:“那倒不是,因为刚才走进来拐弯的大树下只有一个卖瓜的摊子。”
收拾了桌子,坐下来闲聊,穆太太去了厨房。穆教授问小棠典礼那天怎么不去?小棠笑了笑,说:“没人请我去呀。”穆教授不知就里,笑道:“一鹏在那儿,你去要什么请,去就是了。”又说自己那天还带了安瑛去,正好她来家里,赶上了。
“让你看照片吧。”他有点为她遗憾。说典礼的照片寄过来了。他起身到隔壁房间的桌子上拿过一张照片来,递到小棠手里。
黑白照片,七八寸的样子。两三排的人,男人居多。上面一行套出来的白色小字:清文人研究会成立暨揭幕典礼。标注的时间是:198X.4.25。
穆教授指着给小棠讲,这是邹老,挨着他左边的瘦瘦的是会长老古,——小棠听一鹏说起过,邹老右边的是艾老——果像遗老,王老冯老的,冯老的文章她读过,书画界的齐老——街头风景尽见,穆教授指着说着,全是些了不得的人物。
小棠也记不住,听听而已。穆教授指指左边,说,这几个你认识。就直起腰来。她举着细看,一鹏的老师雷小舟和夫人李芙子她是见过的,也去过他们的家,接下来是穆夫妇了,挨着穆太太秀荷的是谁呢?怎么这么眼熟?却想不起来。她傍边是一鹏,一鹏那边还是一个女人,年轻又风情的那一种。
她的气息已经有点乱了,心怦怦地跳。平了一口气,问:“秀荷阿姨旁边的是谁?”“安瑛啊。”他并不看照片,说:“一鹏左边是安瑛,右边是鲁菁菁,鲁楚的女儿,鲁楚你知道。”
她轻轻的“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鲁楚,她当然知道。他拍的《天上有颗星》她看过,是部获奖片。他有个女儿她也知道,上次在‘君之屋’吃饭的时候,一鹏还提起过,说人家正巴结着他要合作写电影本子,自己抽不出时间来见人家——跑这儿见来了,她忿忿的想,怪不得呢,怪不得不理我。
一阵妒火中烧。
安瑛她也记起来了,一提起这个名字,她便记了起来,还是在草川胡同那边,她见过这个女人,这个扎着长马尾卷发、瘦得有些枯干的女人,记住她是因为她跟她聊起田一鹏的时候喋喋不休。
当时,她见有人跟她聊一鹏,心里美滋滋也有想聊的冲动。那个时候,一鹏已经开始追求小棠了,两个人朦朦胧胧好起来。
但她发现,坐在旁边的那个人比她还想聊。
起因是穆教授给他们互相介绍时说,小棠,曾在田一鹏的编辑部工作过,一鹏也算是她的老师吧。说她的时候,是怎么介绍来,好像是说,文学爱好者吧,尽管是个护士,但,是文学爱好者,喜欢诗歌和小说。
她见那个女人提到一鹏的时候,眼睛里放出慑人的光,像饿猫扑到了肥老鼠。
她当时就有些奇怪,揣想她和一鹏的关系。因为那束光诱发了她敏锐而独特的嗅觉。
后来,听璇子说,她是个寡妇,丈夫死了一两年了,有个女儿,叫小薇,也有五六岁了,她本人也三十好几了。
寡妇,那一定是个风险,男人身边的风险。但听说身边有个孩子,而且也那个岁数了,比一鹏还大好几岁吧,—— 一鹏疯了?她觉得自己有些下作了,很快,就把这种跳跃而来的杂念偷偷扼杀在自己的脑细胞之中,不让它复活。
太太怎么还不过来,穆教授过那边去了,留下小棠和璇子在屋里。
璇子扯着小棠过她的房间里去坐。小棠憋着一肚子的气,无处发作,还要装作平淡的样子,跟着璇子走过来。
比原来的‘燕子楼’大多了,只是没了温馨的感觉,一张单人床倚在东边的墙壁下,桌上和地下堆着好多东西——乔迁过来尚未料理好的情形,显得屋里有些凌乱和空荡。
她说她:“小懒鬼,你这儿可太乱了。”坐在床上的时候,她帮她叠堆在那里的一大堆衣物。心里却依然思忖着从她嘴里是不是能再多听到些什么消息。
她问璇子:“你说那个叫安瑛的寡妇,怎么也不结婚呢?”心里想着不要一下子聊到鲁菁菁,从安瑛这里聊过去会自然一些。
“那谁知道。”璇子停了一下,说:“姐姐,你没听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小棠激灵了一下,看着她问:“怎么‘寡妇门前是非多’了,你想说什么?”她猜这个早熟的女孩儿一定是有什么故事要说。
璇子诡秘的笑了笑,说:“姐姐,我跟你说个秘密,不能往外传。”她的手挡住嘴巴,像个小喇叭似地附在小棠耳朵上,她听见一个声音传入“安瑛在追田一鹏,我爸说他们两个有一小腿。姐姐,什么叫有一小腿?”
小棠的脸竟腾的红起来,不知为什么。
盯着璇子问:“什么?安瑛追田一鹏?” 她简直不敢相信,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你爸说的?会跟你说……?”
“他们聊天,我偷偷听到的。嗳,你知道什么是‘有一腿’吗?”她还在执着地追问,显然很好奇。
小棠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懂,但一定不是太好听的话,璇子,你不许再问别人,会笑话你的。”
璇子见她的脸沉下来,一个劲儿的点头,说知道了。
这样的话,小棠的确不懂,书上是不是看到过,也记不住了,但在时下人们的谩骂中,放置在特定的语言环境里,她知道这是一句很难听的话。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多久前的聊天?她想知道是不是八百年前的故事。她说,就是上礼拜,典礼回来聊的。
还聊什么了,她想知道。便轻声道:“想不到田一鹏会是这样的人。”
璇子也说:“我妈说,要真是那样,田一鹏的老婆该翻了醋坛子了。”说她上次就翻了一回。我爸也挨狗屁呲儿了。
小棠苦笑一声,说这碍你爸什么事?是他们无聊。
她学母亲的话,“我妈说‘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说我爸‘别多到你身上就可以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说完,她嘻嘻地笑。
她听了点点头,说你妈妈的话很不错。
但她还是不相信,无论如何不相信。
他们俩个若真有暧昧之情,穆教授如何能知晓。是猜想吧,猜想就意味着有假,这样的污水泼在一鹏身上,她觉得心在隐隐作痛。
她不想再问什么了,鲁菁菁那里,什么也不想知道,真的不想。
小棠离开穆家,一路上郁闷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