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鹏去了,匆匆的去了。短暂的相聚像昙花一样瞬间逝去,由于花开时候的绚烂美丽,比衬着花谢时候的更加衰败与凋零。
总觉得意犹未尽,总觉得还有好些的话忘了跟他说,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间,总之,留给小棠的又是新一轮的等待和无尽的思念。
这一天,吃过晚饭,小棠帮继母收拾了厨房便回到自己房间来,想把前几天落下的古代文学笔记补一补,下午从方见虹那里刚刚借来笔记,同学里见虹的笔记一向记得很完整,她也是小棠说得来的好朋友。
翻开笔记,这一节讲‘南唐后主李煜的诗歌成就’笔记上解析了几首他的诗,有一首《相见欢》,以往也读过: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她记了几行,便放下笔来,呆呆的想,这该是李后主沦为囚徒的真实生活和情感吧,太凄楚了,‘独上西楼’还是‘无言’,妃娥呢?那个艳绝天下的小周后呢?关起来了?怕是被掳走了,她这样想。
忽然她就联想到那个晚上他们上的那个楼来,也是‘月如钩’,几百年过去了,这弯月还是那弯月,月下的故事却不尽相同。
但她觉得人类的情感应该是想通的,从小令里她看到的是一个个的画面,后主失掉故国后的‘孤独’和‘离愁’,太哀伤了,或许这份离愁里也有失掉妃娥的忧苦吧,她能体谅古人的那份凄楚,不是语言能描述的,一定是‘别是一般滋味’。
那种‘别是一般滋味’的感触很快就蔓延到小棠的情绪中来,她心里也泛着一种悲苦,一种难以释怀的情愁。
笔记她也不记了,从抽屉里翻出日记本子来,瞬间而来的感怀与思念要立刻宣泄出来。她提笔写道:“言意犹未尽,音容已他乡。一朝归来紧,辞去又匆仓。……”
情绪来了,一气呵成,写完了倒想不出名字来,犹豫片刻,还是拟以《无题》吧,想想无题也似乎太多了,便在下面注一行小字:此情献给一鹏。
自己又读了一回,最后一句“试问蹑梯人,何处温柔乡?”改为“试问蹑梯人,何时登金榜”是不是更贴切些?
她有些犹豫。因为她清楚,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多么渴望成名,他的功成名就,亦或算是他的‘金榜’了。
只有到了那一天,他追逐名利的脚步或许才能缓下来,他们之间也或许才能演绎出纯而浪漫的爱情故事来。
眼下,当然不行。
她的一鹏君还在攀岩,而她追逐爱的脚步也要随同他一起上路。
离开小棠,一回到‘清文人研究会’一鹏便忙起来。
会长老古今天正好过来,一见面就说:“一鹏啊,不能再拖了,这个月要把典礼的事情定下来。”一鹏听了便道:“放心吧,会长,我一直在安排这件事,您看具体时间定在这个月下旬怎么样。”
会长老古点了点头,问一鹏拟请人员的名单是不是出来了,一鹏忙说:“出来了,出来了,您再过过目,看有没有落下的。”说着他把桌子上的牛皮纸案宗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递到老古手里。
老古接过来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仔细看着,点点头,对一鹏说:“邹老谁去请?”
一鹏说:“我看,还是您亲自出马为妥。还有艾老,也得您亲自去。”他告诉他,请柬已经写好了。老古说:“好吧,我亲自去。”
一鹏笑了笑,知道这样的文彦硕儒派头是很大的,似乎也只有老古这样有根基的人才能请得动。
一鹏的会长老古,四十郎当的样子,有着十分显赫的背景,但他本人却致力于做学问,尤其是喜欢清文学研究及‘红学’研究。
他的经历倒是和一鹏颇有些相近,大学学的是历史,也曾在文物系统工作,聊起来的时候似乎也很有话说,但人家既有成果又有号召力。
要不然,这个研究会能让它建在美丽的香湖山脚下?全得力于他的奔走呼号,自然会长的头衔非他莫属。当然,这只是名誉上的,人家在政府部门也是挂着职的。故而,一鹏也十分尊重他。
下午,一鹏正忙着打电话,收发室的老吴送过来一封信,见是小棠的,便把信随手放到抽屉里,因为办公室里有人。
直到晚上,要睡了,才想起还有个什么事,又跑过来开抽屉拿信。回到宿舍方撕开来,见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书着一首诗,一句闲话也没有写。
记得上次去信曾嘱她多写几个字来,就是不肯,想想怪恨的,真是惜墨如金。但此时一鹏还是知足了,《无题》诗的字数不算少呢,便慢慢吟读起来:
言意犹未尽,音容已他乡。一朝归来紧,辞去又匆仓。
几番孤眠梦,梦梦与君双。夜来铺绣被,晨起调羹汤。
悄言戏语处,相拥吻檀郎。不尽绵绵意,唯恨更不长。
醒来徒四壁,拥衣泪几行。几多春心话,欲启总难张。
相对窥君意,无言碎柔肠。人言君不好,我喜君无良。
人间存芳草,下惠不堪杨。怜香随君去,惜玉依尔狂。
春心分几块,仅截一纯肠。全肠换半肠,总应感侬康。
忽来思君切,近日更堪伤。期君时有闲,君别总因忙。
此去务思归,缱绻断愁肠。试问蹑梯人,何处温柔乡?
读着,一鹏默默的有些感慨,很恍惚。浓浓的,一股旧式怨妇的味道,这样的相思与幽怨是来自于小棠的?二十一岁的小棠?
他有些疑惑,仿佛时光倒退,退入哪个时代了?也说不好,反正不像是八十年代,但诗的尾端明明白白载着年代的记录和‘此情献给一鹏’的字样。可读起来竟像是在跟古人对话。
他心里有一点点地庆幸,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怎么刚巧能让他碰上这样一位骨子里弥漫着没落情怀的小女子,而这个小女子刚巧又痴情地爱上自己。而自己情感梦幻的追求刚巧对这样的女子又是情有独钟。
淡淡的哀伤,虚幻的美丽大概是各个朝代文人皆向往的情愫吧。
他又读了一遍,读到‘悄言戏语处,相拥吻檀郎。不尽绵绵意,唯恨更不长。’他便窃笑起来,怎么像是写新婚少妇在接受丈夫的**呢,他觉得她文字里的大胆和热烈常常超越了她的行为,这也是他时常不甚了解的困惑。
他当然想不到这是她刚刚做了那么一个‘嫁了檀郎’霞一样美梦后的情怀。
他脑子里滞留的还是除夕日的美妙时分,还是如钩月下的绵绵之吻,那种‘拥衣泪几行’的感伤,那种‘惜玉依尔狂’的包容,那种‘缱绻断愁肠’的思念,那种‘何处温柔乡’的忧恐,让一鹏感叹的有些唏嘘不已。
他很想尽快见到她。车站分手的时候,自己跟她说过“有个典礼,你过来玩吧,到时候能见到不少大人物呢。”
她好像点头答应了,问什么时候。自己跟她说:“等我请柬。”明天就给她发请柬,他这样想。
在甜甜的思念中一鹏甜甜的睡去……。
第二天一早,一鹏吃过早饭便坐在桌前写请柬,重要人物的请柬必由他亲自来写,免得出差错。剩下的倒可以让办公室的小周来写。
邹老和艾老的请柬老古昨天已经拿走了,他又把王老、冯老一些大家的请柬写好,接下来又给他的老师雷小舟夫妇写了帖子;唐珂,唐教授那里自然有些不敢写,因为小棠的缘故;老友穆子青夫妇的帖子也写好了;还有鲁菁菁的帖子也写好,昨天中午给鲁菁菁打通电话,她同意过来。好些日子没有联系了,刚好是个籍口。
自从《雪芹外传》剧本初稿完成后,一鹏总琢磨着怎么才把它递到一位伯乐手里。
鲁菁菁的父亲鲁楚倒是有名的大导演,只是他擅长拍战争片,历史题材还是能碰在程甲木那样的大导演手里才有出路,他拍的《则天大帝》是获了国家大奖的,程导好像和鲁楚私交不错,听鲁菁菁说的,上次请她吃饭灌了她不少酒。
酒醉的时候,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还是挺可爱的,叫一鹏、一鹏的时候,也是从肠子里叫的,怎么酒醒了,就换了副德行。一鹏也不明白,有些女人怎么活得那么不真实,说句糙话,是有一点子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味道。
当然,自己曾经追求过这个女人,在喜欢上小棠之前。
他现在也有些说不清楚,自己曾经的行为,是想在平淡无爱的生活中掬一捧作料呢还是隐隐的就藏着利诱之私。
他有些庆幸自己当时并没有追上这个风情女人,否则,会不会与小棠失之交臂,真是不好说的事情。
在他人生情感的长河中,确确实实有过不算少的女人,但让他真正动心的怕只有小棠这丫头了。
她一堆的小心眼子里装着全是解他的东西,搂她入怀的感觉,是那么的美好,美好的你会弱化了杂念,你想听她依依的说话,你想随她痴痴的做梦,你想看她酸溜溜的怄气,你也想感受她小爷们样的冷冷傲气。
当一鹏把写给小棠的请柬放在信封里的时候,突然犹疑起来,小棠撞上鲁菁菁,合适吗?他在考虑。或许没有什么吧。他咋了咋嘴,似乎感觉还是有一丝不妥。
毕竟,自己跟鲁菁菁有过一些暧昧,她这回是自己请过来的客人,总不能怠慢,热情赞美的话少不得敷衍,逢场作戏的架子也是要搭的。
小棠在跟前怎么办?不说啦?她用眼睛撇你的时候,你还想得出说什么吗?尴尬不尴尬?
鲁菁菁又不认识小棠,她要是口没遮拦甩出些**的玩笑,小棠认真了怎么办?她不会赌气跑掉?——到时候可没有时间去管她。
再说,鲁菁菁也不是省油的灯,女人天生都敏感,看着有个比她还年轻的女子在曾经追求过她的男人面前晃荡,她就不妒?想着我是跟她示威呢?——接下来还求不求她?岂不弄巧成拙。
转念一想,是不是自己多虑了,人家小棠最近好像挺宽容的,来信不是表明‘怜香随君去,惜玉依尔狂’吗,自己工作上的应酬她会不理解?自己忙的时候,可以指使她后面院子里玩去嘛,她也挺爱玩儿。
不妥!不妥!一鹏脑子里又忽然冒出一个怪想法来:那天来的人不少,自己分身无术,小棠一个人逛来逛去,若被哪个狂徒瞄上怎么办?这个圈子里最不少的就是多情鸟。
他当然不怀疑小棠情感的专一,但她天生的那种柔弱样子,纤纤风雅的气质,刚巧有些惑人,尤其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他记起那个叫‘哲学’的男人来,醋了好一阵子,过后小棠解释了心里好久都不是滋味。保不齐再让小棠碰上什么‘历史’的?亦或‘文学’的?
想想比自己优秀的男人并不少,或许人家还没有婚约的绑定呢,追起来也是堂而皇之……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但他决定,这张请柬还是应该放在抽屉里。
棠花还是留在寂静的后院里自己赏着比较好,放到外面,被人折了,麻烦就大了。
四月中旬,小棠一直盼着一鹏的请柬,走的时候他说过:“等我请柬。”想想也该来了吧。这几天出门进门的时候,她总要打开墙上的信箱看一眼,可盼来盼去,也没有盼到。
到了下旬,还是没有一鹏的信来,她有些惆怅,不知一鹏那里怎么了,想打个电话过去,又讨厌好事人的盘查。
写信?说些什么呢?问为什么还不寄请柬给我?岂不好笑,他不寄来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或许我过去了有些不合适,影响到他的工作?她这样想。
再者说,上封信寄去的《无题》诗他还没有回复我呢,再去信显得我也太巴结他了,爱也是有尊严的。
这样一想,小棠决定不打电话也不发信。
文科的大学,通常上的很散淡,属于学生的时间也很多。
这些日子,下了课,小棠早早就回到家,终日闷闷的。
床上扔着本陆侃如的《文心雕龙译注》,看不了两页,心便烦起来。那是古代文学课上留的作业,当然,老师只是建议阅读,班里的许多同学并不去读它。读书是小棠的乐趣,她读的很认真,已经读到下册三一‘情采’了。
现在,当她倚在床上翻开来看的时候,目光落在“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看了几行,不知所云。
小棠读这样的文章,通常是要等到心静下来,静的可以和古人对话的时候,她才觉得她理解的才智会极大的发挥出来,每当她不知所云的时候,她就会把手中的书抛出去不看它。
因为,她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不是在用心读书,只是在用眼看书,看不到心里面去的东西很难懂它。
她把书放下,坐起来想写东西,翻开本子,也不知写些什么才好。
想来想去,笑自己岂不真成了‘为文而造情’?不写也罢,笔就在纸上乱画起来。滑来滑去,滑出来的全是‘一鹏一鹏’两个字,滑到后来就有‘混蛋’的字样划出来。
这一天小棠的日记留下‘不见君颜,难慰吾心’八个字,陪着这八个字的文友自然是方才滑满篇的一鹏一鹏和混蛋的狂草字样。
到了二十六号这一天,吃了晚饭,一家子在房子里面坐着闲聊。
她让小果把父亲看完的报纸递给她,她从报上无意间发现一则简短的消息:清文人研究会于4月25号在香湖山卧佛寺举行典礼活动。诸文彦硕儒前往参加。她呆呆的看了两遍,把报纸摔在茶几上回房去睡了。
躺在床上,不知为什么,泪就流下来。
睡着了,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