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五十三年六月二十九,那是个永生难忘的日子,那日一早,宫里突然来人宣子衡进宫,我因有事脱不开身,并未同他一起,星云外出,也没在他身边。
那日傍晚,我刚回府便被宫里的太监火急火燎地拉上马车,说子衡出了事。我心神不宁,太监带着我直奔太医院,当看见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子衡时,我几乎站立不住。
子衡伤得很重,那一剑虽未刺中心脏,却重创了胃部,我不眠不休,倾尽毕生所学,度过了极为凶险的三个日夜,才暂时将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
但他伤了脾胃,让本就积弱已久的身子雪上加霜,吃什么吐什么,身体以极快的速度衰败消瘦下去。苏六一直陪在子衡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一样憔悴不堪。她一直很沉默,我明知此事并不能全怪她,可一见着她仍控制不住怒气!
先帝造的孽,为何让子衡替他还?为了苏六,子衡吃了太多的苦,求而不得,为情所苦,临到头连命也搭上了……果真应了那句情深不寿!
子衡的身子越来越糟,全凭汤药吊着,我用尽办法,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心血一点一点耗尽。
那绝望的日子里,若说还有什么慰籍,那便是苏六有了身孕,这个消息让子衡十分开心,精神也好了些,不过终归是假象。
苏六生产那日,子衡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不顾阻拦,硬撑着陪在苏六身边,同她一起迎接了孩子的到来,那一刻,二人皆是泪流满面。
孩子出生不过三日,子衡终究撑不住,撒手而去,我虽早知如此,仍悲痛难当,伤心之下便生了场大病。
苏六来探望时,我一时心绪难平,便将积聚已久的怨气愤懑全都发泄出来,说了许多口不择言的话,她什么也没说,默默走了。
发泄过后,冷静下来便有些后悔,一直想找她谈谈,却深感拉不下脸面,不曾想她竟带着孩子与苏沐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盛京!
我与星云将府中下人遣散后便出去寻她们母子,兜兜转转近六载才在偶然下寻到她。她身边已有人相伴,我一时难以接受,对周少琮左右刁难,久而久之,我竟与他斗出了乐趣,不可否认,周少琮对苏六的情意不比子衡少,天长日久始终如一,我也慢慢接受了他。
苏六的体质比从前差了许多,我知她是月子里伤心过度,留下了隐患,我心中有愧,尽心为她调理,总算弥补了一些过错。
在西风的十年无疑是安宁而幸福的,逸儿长得很像子衡,可惜子衡从小便体弱多病,一直困于宫墙,深居简出,从未如逸儿那般肆意快活过。
光阴似箭,逸儿十六岁时决定回京,我与星云自然要跟随的,陪着他就如陪着子衡一样。逸儿回京后,陛下恩宠有加,下朝后常将他单独留在宫里。我也担心逸儿会招人嫉恨,他每每外出都让星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好在陛下也是有分寸的,并未在人前对逸儿流露出过多的个人情感。
逸儿小小年纪心存高远,积极参与由贺兰韫主导的变革,那几年,朝局难免有些动荡,逸儿在回府途中曾遭遇过一次刺杀,结果自是有惊无险。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府中加强了戒备,他出行也增加了暗卫,绷着的神经从他参与变法那日起便没有松懈过。
好在,所有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变法卓见成效,气象更新的时候,苏六与周少琮悄然回了盛京。
那几年,他二人携手游历天下,当真是肆意快活,我为他们高兴的同时亦为子衡惋惜,子衡情深不寿,终究没有福气……
我得知苏六有了身孕,自是又喜又愁,放心不下只得跟她一起回西风。
离京那日,陛下来送行,细观他的言行举止,回想以往种种,我才恍然惊觉陛下对苏六恐怕不止至交好友之情!
也亏今上是个明君,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举,我们顺利离开,苏六怀着身子,不宜劳累颠簸。好在她没什么孕吐反应,只是容易疲惫嗜睡了些,一路慢悠悠,顺便游山玩水,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达目的地。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我们三人都感慨良多,待安顿好后,左右四邻带着瓜果蔬菜前来拜访,欢声笑语不断。
随着苏六的身子越来越沉,周少琮脸上的神情也愈发凝重,身形亦轻减许多,我时常劝他宽心。反观苏六,倒是无须我担心,她放松得很,吃得下睡得香,着实圆润了不少。
怀胎十月,瓜熟蒂落,苏六临盆这日正是中秋,我一直紧绷着神经,不敢有丝毫松懈!周少琮面色惨白,平日里沉稳靠实的男人顿时慌得六神无主,苏六疼得大汗淋漓,还得分神安抚他。我催他出去,无奈他死活不肯,我实在顾不上便随他去了。
生产过程竟异常顺利,母女平安,饶是如此,周少琮仍抱着精神尚可的苏六泣不成声,待看着被打理干净的孩子时,哭得更是不忍直视!
我突然就想起当年苏六生逸儿时,子衡那静默无声,悲喜交加流泪的样子,更觉酸楚难当!
小丫头出生那年年末,逸儿与星云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亲人齐聚一堂,吃了团圆饭,度过了一个温馨的除夕。
小丫头取名为周易欢,她的性子活泼好动,搁谁怀里都不安分,唯独在逸儿怀里乖巧得很,白日里缠着他便罢了,晚上也要他抱着才肯睡,着实粘他粘得紧。逸儿对这个妹妹亦疼爱不已,那喜爱的眼神都能掐得出水来!
元宵过后,逸儿准备回京,趁着小丫头睡着后悄悄离去,她醒来不见人,号啕大哭,哄了许久才好。
小丫头是个能折腾人的,等能下地走路时,那破坏力让人片刻也不敢懈怠!
年复一年,似是眨眼间小丫头便五岁了,模样长得甚为讨喜,周少琮老来得女,对这丫头宠溺得不行。又怕自己的宝贝女儿受人欺负,从三岁起便开始教她练武,小丫头憋着气扎马步的模样实在让人喜爱又心疼。
好在小丫头是块练功的好材料,小小年纪又能吃苦,早早便打好了底子,她在一众小伙伴中向来稳居老大的位置。
年岁越长,她愈发淘气,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学话本子里的人物逞英雄,常惹出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这日,小丫头打了知县小舅子家的少爷,知县小舅子到家里来讨说法,苏六好说歹说,一直陪着笑脸,又赔了一笔汤药费才勉强将事情平息。送走了人,她便换了副面孔,咬牙切齿地瞪着周少琮怀里心虚的小丫头。
苏六撸起袖子直直冲父女二人走去:“今日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也好让你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她那架势颇唬人,小丫头吓得小脸一抽,回头死死抱住自己的救命稻草,委屈巴巴在她爹耳边撒娇:“爹爹,娘亲好凶,欢儿怕怕!”
女儿奴周少琮将她护得牢靠,一边躲避着苏六的攻势,一边轻哄着女儿:“欢儿莫怕,有爹爹在,娘亲伤不着你……”
苏六抓不着小丫头,转而将矛头对准周少琮,森然道:“你把这混世魔王给我放下,不然我连你一起揍!”
周少琮为难地看着她,夹心饼干受气包的形象,已毫无男子气概。
“莫气莫气,欢儿知道错了,有话好好说嘛,我让你揍便是,欢儿那份我一并受了,多揍几下,直到气消了为止……”
我坐在院里的躺椅上,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打闹,不禁笑了,苏六还好意思称小丫头是混世魔王,也不想想自己年少时是何等混账!抬头仰望碧蓝天空,白云朵朵,恍惚间似见到子衡在云层里对着我笑,子衡,这么多年,你终于来接我了……
没听清周少琮说了什么,耳边只充斥着苏六熟悉的笑声,这笑声越来越遥远,我缓缓闭上了双眼,想来,我那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应该也是带着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