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时并未作答,直起上身,仿佛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其实,不论如何,都没关系。你尽管永生一无所知,因为这份真心,你我皆无以承受。”
姜落微仍旧追问,“知道什么?”
宋兰时伸手捋一捋他鬓边散乱的发丝,眸光如水,释然似地道:“你我来时殊途,志向迥异,终归一双陌路人,不论如何皆无遗憾。我从不贪求分外之物,如今身在此境,能偷得片刻举世升平,良身康泰,又偷得一时一刻的皆大欢喜,如此,足矣。”
又道:“若有梦醒之日,愿为鞍前马后,春风中之雨露,蹄疾下之尘埃。”
姜落微已经许多年不做梦,那日他在半睡半醒之间,脑海中反复回荡,只有唐斯容漫不经心的絮絮叨叨。
“你说我把他拉进深渊,永世不得翻身,但你可曾知道,若不能刀尖舔血,浴火前行,反而一生平安喜悦,宋兰时是活不下去的。他怕想起慈爱温柔的父母,怕想起自己曾经只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少年,本来可以庸碌无为,即便此生仅有寥寥几位朋友,但君子之交淡如水,他还是可以快快乐乐,顺遂一生。他没有回头路,只能闷头向前走,一切叫他心软或踟蹰不前的软肋或幸福,都如同疯长的荆棘,会剥夺他仅剩的那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力气。”
“你乐观积极,豁达大度,志在远方,只这一点而言,你再幸运不过。但宋兰时不是,他能一身薄衫,在寒冬腊月对着满月弹一宿的琴,专心致志,废寝忘食,是生而孤寂的性子。”
“他无亲无故,无妻无子,总在尔虞我诈中笑往迎来,说话惯然七分真三分假,养成不愿也不会交朋友,拒绝与人坦诚相见的性子。或许你很难想象,为何不愁吃穿的人,生存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其实他生如漂萍,赤身**,从未有一丝半缕将他维系人间,也许哪一天死了,便像荒山野岭一株枯草,无人闻问,没有谁会知道。”
“所以活着也罢,死了也好。他只是安静地、沉默地、漫无目的地活着,茫然不知所措,至今荏苒已十年。你不能让他回首看从前,那是逼他自寻死路。”
“若有朝一日… 世上再无人待他报复,从今往后得以高枕无忧,他的死期,便也到了。”
“你潜伏在他身边确是别有用心,以其敏锐多疑,如何可能不曾瞧出半分破绽,但他毫不设防,坦诚相待,如同傻子一般。我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只道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毕竟你是唯一一个在他众叛亲离时,并无所求、亦不曾机关算尽,只是想要交个朋友,便为他不遗余力,两肋插刀… ”
毫不设防…
设防…
姜落微皱一皱眉头,似乎昨夜并未安寐,虽然意识已然逐渐回转,但眼皮仍重若千钧,令人浑身懒散地无意提前醒来。
晨曦微光透过窗纱,映照在微阖的眼帘以上。
他眼睫一颤,缓慢睁开双目,眼神犹自迷离于太虚之中,仿佛迷雾尚未尽散,恍恍惚惚,难辨虚实。
朦胧之间,如梦初醒。
如宋兰时意料之中的,隔日醒转,姜落微果然将昨夜种种忘得一干二净。
姜落微起身时,见宋兰时一袭薄衫,犹如雨后天青的长空一碧,正在灶房间来回穿梭,原是清晨时分又去采了带露的新鲜梅花来,且将脱蕊熬作粥。
姜落微翻身下榻,坐在床沿匆匆披衣,一面直视宋兰时来来去去的侧影,扬声道:“这才什么时辰,你何时起的?”
宋兰时将锅放在火上,加入清水文火煨煮直到水面滚沸,下入粳米,取蒲扇迎风以旺火势,再次烧开,捞杓打去浮沫,转文火慢慢煨成稀粥。
最终,他在锅里加入淘洗干净、沥去水分的新鲜梅花瓣与白糖少许,就其热粥余温一同搅拌,方才离火,覆以陶盖。
此刻,宋兰时方才忙里偷闲地侧首转顾,道:“一夜未睡。”
观宋兰时那副神色,目下一周微显幽暗,似乎经历一夜辗转难眠,确实不曾好好睡过。
他便关切问道:“何事忧心?”
宋兰时略微合笑,三言两语转移了话题,姜落微看得出他心不在焉,便不再一意追究。
他又忆起昨夜那段只有人声、没有画面的缥缈梦境,不由感到心烦意乱,抬起视线道:“哥。”
“嗯。”
“唐晏跟了你多久?”
“ …唐晏跟我?”宋兰时敛眉垂睫,目光在微微阖起的眼帘之间闪烁,须臾,重新抬眼与姜落微四目相对。
他淡然道:“与其说唐晏跟我,不如说我追随于他,以他为契机投奔遥川。如今相识已近十年。”
姜落微不着痕迹地一顿,亦不知为何自己心底便突然不太痛快,嗫嚅道:“如此,他倒称得上你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宋兰时失笑,似乎觉得此话格外荒诞不经,并未放在心上,“称不上。”
“总而言之,知心不为过罢。”姜落微起身自床沿滑下,手脚麻利地套起靴子,走到餐桌边垂手坐好,凝望宋兰时道:“以往我当他性喜胡言乱语,字字胡闹,句句无心;如今想来,他说的话还真多少得听进去一些。”
“什么话?”
“关于你的话呗。”姜落微扯了扯嘴角,“诸如此类,你与我冻春山别后的经历,你心里藏着什么话,你这些年来的喜怒哀乐,你厌恶什么,你害怕什么,你喜… ”
话至此处,姜落微陡然发觉不妥,蓦地顿住,目光闪烁间隐含些许不安,小心翼翼地偷眼转顾,似乎尴尬至极。
宋兰时自然不可能不解其意,面上却不见丝毫局促失措,只是启唇,无声地叹出一丝凉气。
但见他眉间微微蹙起,再度失笑:“不必当真。”
“当然… 我是想说,唐晏有些话虽是看似嬉皮笑脸地说着,其实不无道理。”见他并无厌恶之色,姜落微方才稍稍安心,续道:“他告诉我,以你如今心结难解,太过闲云野鹤的太平日子,其实于你莫非噩梦。此处说是世外桃源也不算夸大,鸡鸣犬吠、安居乐俗,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有,正巧应验了他先前所述。”
宋兰时盛好粥端上了桌,不置可否,唯有目光如水在眼帘间隐隐闪动。
恰好他饥肠辘辘,姜落微端起白瓷盏喝了一口梅花粥,米粥已然晾得温度适口,馥郁米香与梅花清香融合得恰到好处,沁人心脾。
“然若真如此论,则你梦魇已至,无论耽溺其中不得脱身,或者克服心魔重归日常,总不至于恰如今日,风平浪静至此,至少… 应当发生点什么罢?”姜落微咂吧咂吧嘴,百思不得其解,惑道:“究竟何处关窍未通… ”
似乎不饿,宋兰时只拿了一个白瓷盏递给姜落微,并未见他留有自己的份。
他撩袍在对面落座,单手支额,一段匍匐着古瓷绣纹的袍绢迤逦眼下,略狭长了一双晦暗的眼睛。
他不言不语,漫视姜落微一面囫囵吞枣,一面自言自语。
姜落微被他这副柔软如水的视线看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缓缓将目光移了过去,方才见宋兰时面上倦意已显,仿若轻盈的羽毛不着痕迹拂过眉宇,渐生出一丝微妙的沉重,将双眼染上若隐若现的疲惫。
见状,姜落微灵光一闪,扬声道:“若说关窍,可不正是我么!”
但见宋兰时略微掀开眼皮,眼帘间显而易见的困意几乎化成一滩清水,显得迷迷离离,连带的嗓音也略显模糊不清:“此话怎讲?”
“在我唐突闯入你华胥境中以前,你不是一直顺风顺水、势如破竹,未曾遇到丝毫阻碍?”姜落微愈想愈觉得此话在理,“我本是不速之客,正因我的存在,致使某时一处差错,这梦魇便寸步难行了。”
宋兰时眼睫微颤,不发一语。
“呃… 若则此情此景,如之奈何… ”因着此时灵感泉涌,姜落微兴奋莫名,仿若脱困破局已是指日可待之事,语速不知不觉加快许多:“解铃还须系铃人。唔,我想想,若我设法将自己杀了…”
宋兰时蓦然打断:“姜公子。”
姜落微听出他语中不豫,蓦然转顾,但见宋兰时薄唇微抿,脸色微沉,眉宇间挥之不去几许愠色。
他不由笑道:“别担心。此处毕竟是你的华胥境,而非我梦魇所在,即便我在此境中一命呜呼,也不过魂魄归体罢了,只有你不能轻而易举随便死了,否则但凡你曾有一瞬恍惚,便将弄假成真。”
宋兰时无言以对,径直转开视线,只留侧脸对向姜落微,耳鬓犹在微微抽动。
虽他对此再未置一词,但姜落微就是觉得隐隐有些毛骨悚然,心神不宁,这一餐吃得实在不太是滋味。
不太是滋味便不想吃了,姜落微把筷子一扔,瞪着本来似乎已经遁入梦乡,但被此举蓦然惊醒,此刻沉默不语、兀自弯腰替他把筷子捡回来的宋兰时。
姜落微拔高音量:“我开个玩笑罢了。你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宋兰时瞬了瞬目,指一指地上的另一根筷子:“太远了,捡不到。自己捡。”
姜落微捡了,“啪”的一声按在桌面,双手抱胸。“你生气便直话直说,别同我来这套。我向来不善哄人,拐弯抹角的话也听不懂。”
宋兰时眉间微蹙,“究竟谁在生气?”
话音落下,又垂首支额,自顾自稀里糊涂打起了瞌睡。
姜落微真是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早该知道的,宋兰时这种人不讲道理的时候,正正是十头牛不能拉得他回心转意的脾气,即便梦游之际亦不例外。喜怒不形于色,形于色了你也猜不出来为什么。闷骚是真闷骚,天底下没有他姜落微搞不定的东西,除了闷骚的男人。
姜落微捡起筷子自己吃饭,口齿不清地嘀咕。“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冻春山的关道,你坐在幽篁里,背对我架着一把琴,袍裾纷飞如起澜的流水,我以为是谪仙奔月,看了很久。后来发现你和我一样,都只是冻春山门下的学生,我就想朝你扔果子,但只看侧脸,我觉得你脾气大约不好,会把果子狠狠扔回来。砸不死我。”
宋兰时并不应声,半阖着眼帘假寐片刻,起身扭头就走出去了,锅也不洗,似乎默认不做饭的姜落微便该去洗。
姜落微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下他心情不好,什么都不想干,正欲不由分说地扬声将人喊回来,宋兰时忽而从门口现身,袖里鼓着,不知道藏葫芦里卖什么药。
姜落微瞬间便穿线缝唇似地缄默了。
宋兰时靠在门沿,似乎仍旧半梦半醒,脸上没有几分灵动的表情,只盯着他没头没脑地看,把姜落微看得毛骨悚然。
他刚想问,一道红光便朝他胸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忽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