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溪雪 第100章 第 100 章

想是被他炙热的目光灼得痛了。

姜落微扯了扯笑，飞手抢过另一个盆，手忙脚乱地将那可怜兮兮的白胖面团一通搅拌琢磨，道：“我帮你。”

宋兰时观其手法，眼皮一阵颤动，终究不发一语，未予置评。

两个面团都揉好以后，被搁置在一旁醒了三柱香时间，使之膨大软化，再将红面团匀作二等分擀平，在一张面饼上铺好先前浸泡的白梅，取另一张饼覆之，二度擀平，白面饼则如法泡制。

最后，以小刀在面饼中雕刻花形，以清水煮沸备用，直到鸡汤也煨好了，便将这一朵朵红白相间的梅花面饼倒入其中，大功告成。

彼时已近戌时，窗外风景缠绵，夜深人静河汉远，月斜绵绵青草阶。

方才忙着，尚且不觉得饿，此刻见宋兰时端了梅花汤饼走出来，姜落微不由腹鸣大作，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将近三年形影相随，姜落微知道宋兰时吃饭时向来一语不发，便也没怎么说话，二人相对无言，一张桃木方桌的方寸之间没有一处嘈杂。

结果，反倒是宋兰时先开了口。

他见姜落微已经将一碗汤饼收拾得几乎见底，便引袖伸手，掌心向上。

姜落微虽不明所以，还是一面埋头整顿，一面乖乖伸出手去，放在宋兰时掌心裏，听任处置。

宋兰时将他的手掀了面，使掌心朝上。

但见掌纹中明显泛青，比起上回看时似夜雨染作的天水碧色，已然隐隐约约更深几分。

宋兰时默然失语。

姜落微正心不在焉，抱了梅花醉那圆滚滚的浮玉琉璃酒坛在手心把玩，贪着那摇摇欲坠的乐趣，正自乐不可支。

见状，他倒是满不在乎，摊掌在眼下端详片刻，支颔评价道：“十四日已过，又是一个新的轮回。”

“嗯… ”宋兰时若有所思。

姜落微翻掌朝下，拿了宋兰时的手端详掌纹颜色，又上下左右一通好捏，每一个骨节都揉了个遍。

他玩得不亦乐乎，未曾注意到宋兰时连连扑朔闪动的睫毛，只毫无自觉，嬉皮笑脸地宽慰道：“你想开些。该做的，能做的，我们都做过了，它不来便是不来，既然徒劳无功，那听天由命便是了。”

宋兰时闷不吭声，垂眸凝视自己被姜落微搓来揉去的手，骨节紧绷。

姜落微却玩够了，毫不留恋地抛开来扔到一边，重新抱起梅花醉那圆滚滚的浮玉琉璃酒坛，揽之于怀，也不开封，似乎只欣赏那琥珀黄玉一般晶莹剔透的颜色，便觉心满意足了。

半晌，他叹道：“这般无忧无虑的生活，哪里像什么梦魇，反倒似那悠游世外的逍遥散仙，有时我都要怀疑，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人其实是自己了。”

宋兰时不语，观他开封倒酒，便取了茶盏与茶杯来自斟自饮，勉强算做个对。

姜落微的酒量不大，向来也只称得上差强人意四字，又要品梅花香，喝得很慢，双唇在杯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抿着，道：“若说当年有人告诉我，我们之中有一人会拜入武陵，有一人会…会同你这般，大约没人会相信我才是拜入武陵的那一个。毕竟，谁不知宋公子银鞍白马，风流倜傥，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是满山上下所惊为天人呢？”

宋兰时垂顾杯中倒影，但见其中的人影面无表情，唯眼睫迎风，掀起一阵疑似莞尔的惊动。

他看着那倒影逐渐勾起唇角，隐隐衔笑，启齿时却分外平静，道：“夸大其词。”

“哦。也是。是不至于满山上下… 认识你的人不多，屈指数来，也就那几位疼爱你的老师，同辈的… 至少见过你的都说好罢？”姜落微自言自语似地喃喃，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支颌道：“我当年只喜欢看少年威风凛凛、大马金刀，见了文静如你，都不得不发自肺腑地啧啧称叹，好一副幽咽琴鸣照松月的少年风采。咱们打架都不好找你这样的打，总觉得… 觉得你就该一道风景似地坐在窗下，焚香烹茶、残灯挥笔，琴樽常伴柏舟吟… 多好看啊。”

宋兰时眼睫微闪，唇畔笑意不知何时已然悄悄隐没，只余几分若隐若现、不知所谓的浅淡笑纹，是他这些年来逢人便笑，在脸上留下的褪之不去的痕迹。

“我当年是… 也不是说我像个迟早行差踏错的，是你太像个一辈子规规矩矩，见了血便头疼耳热的斯文书生，所以，”姜落微摇头晃脑，抬手以指节轻叩桌面，郑重其事、正经八百道：“所以，若非要在你我之间选一人误入歧途，总不会选的你… 世事难料。唉，世事难料… ”

他似乎已经有些醉了，耳鬓泛红，看着人的目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眸中盈盈含水，仿佛随时要满溢而出，益发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宋兰时抿唇，清苦茶水似在流连于唇齿之间时，辗转酿成了一口酴釄的酒，搾人肝肠。

他垂了眸，轻声地道：“人各有命，身不由己。”

“人各有命，身不由己… 那倒是。谁不是呢？一切皆有定数，固然爱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但这话，终究是太霸道了。”姜落微笑着拉扯宋兰时冰冷的指尖，支起一臂，在桌面一滩烂泥似地徐徐趴下，茫然道：“你的手怎么总这般冷。遥川水，很冷么？”

宋兰时任他一通胡作非为，一语不发。

但姜落微似乎已然醉透，揪着宋兰时的手指玩了片刻，便开始作昏昏欲睡之态。他眯起眼，迷迷离离地一笑，笑颜晕染，两颊一片化不开的酡红。

但见他忽而蹙起两眉，指着宋兰时的脸，道：“你是谁？”

宋兰时垂眸回顾，观他那副半醉不醒、一塌糊涂的姿态，手中茶盏微顿，旋即放下，起身便欲扶他到床榻上休息。

孰料，他方才将两手搀到姜落微臂下，那人便脱兔似地猛然一挣，继而抬手去抚宋兰时冰凉的侧脸，皱眉道：“你是宋兰时的儿子罢？生得这般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奇也怪哉，儿子都这么高、这么大了？我们有那么久没见么…”

宋兰时瞬了瞬目，未曾挥开那吃只在自己脸上乱摸一气的手，只微微别开视线，平心静气道：“是我。”

“啊，混蛋。这玩意什么时候成的亲，还生了个儿子，怎么没告诉我。混蛋… ”姜落微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宋兰时发冷的耳垂，仿佛在确认这块好肉孰真孰伪，同时，口齿不清地语无伦次：“有了媳妇忘了兄弟，真没道理，真没天理… ”

宋兰时被扯得耳垂生疼，他偏开视线，无奈道：“是我，你看清楚。”

“哦，好侄儿，你知道么。”似乎察他面上神色不善，耳垂通红，姜落微见好就收地松开手，转而撩拨宋兰时鬓边垂落的一缕散发，轻声低语：“你爹，很喜欢梳发。明明已是天生丽质，还要无时不刻注意仪容整洁端正，生怕自己不是十全十美、天衣无缝的漂亮… 像个将出阁的大姑娘，可好玩儿了。我从前便经常给你爹爹梳发… ”

对于姜落微这番评头论足，宋兰时未置一词，只两臂将人搀起，把姜落微半身的重量挎在自己肩上。

但姜落微懒散地趴着，还能自得其乐地以五指在他发间一来一回地反复穿梭，无微不至，笑道：“可他那副脾气，无怪至今未娶… 不对，都有儿子了，也不知道哪片天上掉下来的媳妇。好侄儿，你多大了，何时娶亲？记得请叔叔去喝喜酒，可别学你爹，这丧尽天良的大…混蛋。我以后娶亲也不找他，找了也让他敬陪末座…唉，罢了。此生是没有机会娶什么亲了。”

宋兰时将人放在床上，替他脱靴、掩衣、解发，又细心掖好被角，这才在床沿坐下。

他看着姜落微那副豪迈的睡相，循循善诱道：“为何不娶亲？”

“武陵人… 我没见过武陵仙长成家立业，毕竟，无人不惧在外杀伐果决时，家里后院起火，因此，便无人娶亲。”姜落微紧紧闭着双目，却一声叹息，纤长眼睫颤颤巍巍，有如扑翅之蝶。“我没有喜欢的姑娘… 更何况，武陵之水，是由鲜血汇聚成川；武陵之高，是由先烈埋骨成山。”

他略低了声，仿佛梦呓，“虽不过无凭无据的符书所记载的厌魅之术，但是，向来入武陵内门者，确实无人能活过三十之数，我怎么好… 让人年纪轻轻，守了活寡。”

宋兰时微微笑着，端坐如故，不言不语，衣袂飘飞如流水，长风随往，波澜起伏。

姜落微睁开一条眼缝，目光恍惚，不知看得是那罗帷帐幕、亦或摇曳灯火，他翻了个身，浅浅一笑：“好侄儿，其实，许多年来，我一直想对你爹爹说一句话…”

宋兰时垂目相顾。

半明半晦之中，只听姜落微低语如蚊吟，十二万分的赤诚：“‘与其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

仿佛受到极大的震撼，宋兰时倏然直起身，眸光颤动，片刻才能勉强恢复平静。

“你爹爹，他对我很好，好得不能更好，我也不知道他为何… ”姜落微看着无法言语的宋兰时，笑颜真挚：“或许是因为，他寡亲少朋，父母早逝，我曾在少年时真心诚意待他一次，所以他鬼迷心窍，怎么看我都觉得回报不起，无法慷慨释之。莫观今日遥川风云叱咤，他其实很可怜，年纪轻轻即受失人之悲，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如若我先他一步死了，他必然悲不自胜无以复加。或者，你让他不要待我太好了，如他自己少时所言，将真心往里藏严实些，或者… 或者你让他看看身旁别人，其实，这世上还有许多人爱他。”

窗外夜露深重，莺啼寂寞花枝雨，霏微澹荡，绵绵不断徐徐风，稀疏呜咽流不通。姜落微黏糊不清的字句混杂在这一堆淋漓混乱的声音里，仿佛梦呓，却偶尔又显得掷地有声。

宋兰时沉默半晌，喉间一滚，勉强压抑了晦涩的嗓音，低声道：“姜公子岂知，真心既究其真，便是千锤百鍊而成，改其真诚，谈何容易。欢喜便是欢喜，我向来拿你… 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姜落微无声一咽，突然在被窝中翻了个身，将宋兰时垂落身侧的手拉来，依依枕在耳下，心满意足地低声道：“我现年二十五，很快便要满二十六岁，没剩多少日子好活了。这样一想，竟然还有些羡慕你娘，可以与他终此一生，长相厮守至垂老… ”

宋兰时愣神地直望着他，有心抽回自己被压在姜落微耳下的手，却不知为何突然使不上力，唯有指尖一阵无法掩饰的颤抖。

“替我告诉你娘，好好待你爹爹，他是个痴情也长情的人，不爱则已，一旦交心便是披肝沥肺不遗余力，万万伤之不起的。所以，不要轻易离他而去，”姜落微慢慢道：“虽说阴晴圆缺、离合聚散，周而复始，自有定数，该一拍两散或破镜重圆，也不是我们这些蝼蚁凡人说了算，但你要尽力… 活得比他长久，切莫留苦予人，令他孤身担悲，剥夺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快乐。”

因为其中一手受制于人，宋兰时只得单手支榻，缓慢俯身，凑近姜落微因醉意渲染而通红的耳畔。

他弯起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只在表面虚浮地蕩漾着，轻声低语道：“醉后一迳满口荒唐，不知几分真心。姜公子，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姜落微挑了眼，满目不解：“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