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过去,田间的禾木已经大片地坠了下去,显然是到了村里人最期待的时刻,整日早起贪黑在田间农作。阿福婆和贺溪也不例外,起了个大早去地里。
“阿福婆,领着你的大孙子去下地啦。”
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正从村内走出来,远远见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和一个年轻人正在前面走着,便笑着追上去打着招呼。
“王家媳妇?哎呀呀,你怎么起的这么早。”阿福婆停下脚步等着后面人追上后才看清来者是谁,她已经很年迈了,离得太远时并不能看清来者,得等到那女人走到她面前才看清一二,“你家地里的收成怎么样啊?”
面对阿福婆的关心,女人摇了摇头,愁眉苦脸:“我还不知道呢,但看我家那口子的脸色不好啊。”
那这就是不好了。
“哎呀呀...”闻言,阿福婆也犯起了愁,“你家都这样,那我家的情况不得更糟。”
“今年谁家都这样,只能先这么过着了。”女人说罢接着又感叹道,“都连着两年了,今年的冬天可都怎么过呀,我家还有三口人要过活呢。”
阿福婆实在古道热心,听到了女人的话后她看向了贺溪,疑问着问向这个在家中做主的孙儿:“溪啊,要不把咱们的米给王家媳妇?她家三口人呢。”
阿福婆热心,但贺溪并不是什么毫无底线的好人,答道:“奶奶,咱家也没米了。”
“啊?是吗,瞧我这记性。”阿福婆笑笑,已经模糊的视线看向了女人,有些抱歉道:“王家媳妇,我们家帮不了你了。”
那女人是知道阿福婆好心才会这么说的,如果是以前阿福婆就帮她了,但现下被这个捡来的孙子给拦下才没能得逞计划,便有些不耐得撇撇嘴。只是眼神转换间,她立刻就对上了贺溪的视线,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这阿福婆的孙子是个眼睛好使的,赶忙换了换自己的表情:“不用了阿福婆,你们家也挺难的,就这样吧,我先走了哦?要过去给我家那口子送饭了。”
“哎哎,去吧。”阿福婆笑着应道,女人便忙不迭地走了。
在女人离开后,阿福婆慢慢向前走着,边走边说道:“今年恐怕要动乱了。”
“去年也这样吗?”贺溪问道。
他去年还在堆青山中跟着师父学艺,从没下过山,所以他不曾听闻山下旱灾一事,也不知道去年都旱成了什么样子。
“是啊,去年也旱,但还有前年的收成抵着呢,今年就不一样了啊。我们田村还算好的,要是更往北,那边的旱情恐怕更严重。”
“乱世之中最难过的是百姓。”阿福婆感叹道,浑浊的目光看向了北方,若有所思。
在他们二人抵达他们所分摊的田地上后贺溪更感艰难,往常一亩地就能收二石的粮,辅以入冬前打的野味倒也能支撑过这个冬天。只是如今这十亩地上能收出十石米都算好的了,这种情况下要度过冬天就艰难多了。
听完贺溪的描述后阿福婆也摇了摇头:“都收了吧。”
“哎。”
在这样艰难的时候,不速之客又来了田村。
“乡长大人,这庄稼还没长成,我们实在赋不起税啊!您大人有大量,能不能多宽限我们一点啊!”
听到乡长来了村子里收税,大家都从家里跑了出来跪在地上磕头祈求着穿着官服的肥胖男人。可百姓的哭号丝毫撼动不了男人的冷石心肠,只见这男人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带来的人上前:“挨家挨户地搜!搜够了就下一家!”
闻言,无论是谁都哀嚎一片,哭嚎着求乡长高抬贵手。
打砸声和吵闹声此起彼伏,颇为吵闹的场面明显让乡长身旁的少女很是不悦。
“叫叫叫,你们叫得本小姐耳朵都痛了!”少女细声尖叫道,用自己的声音压住了跪在地上的人的哭闹声,见这群人真的被自己的话吓到,那少女又骤然笑了出来,娇俏地扒着男人的衣袖,娇声问道,“爹爹,这帮刁民实在是吵的很,能不能让他们都闭嘴啊?”
说完,她便命令自己的侍卫去打叫的声音最大的那几个人,好是出了一番刚才的恶气。
而这乡长居然也不阻拦,就这么默认少女的行径。
官兵的速度很迅速,只是一会儿就拎着大袋的粮食从各家各户走了出来。见到自家忙忙碌碌一年才求来的粮食转眼就被乡长掳走了大半,竟有几个人直接气晕了过去。
这下,即便他们再恐惧那名少女也俨然顾不上了,他们跌撞着试图从官兵的手中抢夺下自家的粮食,但他们又怎能打过手持武器的官兵?哭嚎声和皮肉鞭打声顿时更大了。
这样惨绝人寰的一幕无论落在谁的眼中都会让人心生怜悯,但男人充耳不闻,只是和自己带来的官兵盘点着都收了谁家的粮、每家都收了多少。
“有什么好叫的?”少女仗着自己有官兵保护,站在人们面前指指点点、趾高气昂道,“你们的地都是我们给的,收点粮怎么了?”
言罢,又跳到自己的父亲身旁笑嘻嘻的,与自己的父亲上演一些父女亲情之戏码。
男人身旁的官兵也在过了一会儿后清点完毕,对男人道:“大人,现在就差阿福婆她家没搜了。”
“走。”男人看都没看地上跪了一片的村民,衣袖一挥就走了。
在男人离开后,跪在地上的人们才敢起身,各个都冲回了自己家。被官兵踩得七零八落的篱笆院中是大敞的粮仓门,其中原本只能装了一半的粮仓只剩下了小部分还在仓中。
泪水瞬间汹涌而出,无论何人都再次跪在了地上,五指抓住了地上破碎的黄土,那是他们无法宣泄的恨意,也是他们对冬季的绝望。锋利的刀就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而他们对此束手无策。
“这是,造孽啊!”
田村里的动静也传到了贺溪的耳朵里,他将阿福婆从床榻上搀扶下来:“奶奶,官兵来收粮了。”
阿福婆也是满面愁容:“哎,好、好…”
自己的孙子刚回村子可能有所不知,但阿福婆是知道这里情况的,这次收粮恐怕又要收走大半,这个冬天该如何度过,等下又该如何和那个乡长求情。官兵的脚步也着实是快,贺溪刚带着阿福婆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坐下不久,方才带人在村里大闹了一通的乡长就来了阿福婆家门口。
“阿福婆,交粮了。”乡长身旁的官兵喝道。
闻言,阿福婆挥手示意贺溪将打包好的粮食交上去。
这是她按照十亩地的税算的,男人在看过之后也如她所料一样颇为不满:“阿福婆,你交的粮也太少了吧,糊弄本官呢?”
此言一出,周围的官兵立刻上前,就像方才在院中那样将手中的枪尖对准了坐在凳子上手无寸铁的阿福婆,阿福婆眼盲看不见,但贺溪是分明地感受到了杀意。
“大人。”贺溪立刻挡在阿福婆的面前,也挡住了对准她的枪尖,“我们家只有十亩地,本来就该交这些粮。”
乡长没见过贺溪,第一次见到贺溪的他上下打量着贺溪,不悦地发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阿福婆的孙子。”
孙子?
乡长不清楚别人家的事,以为贺溪真的是阿福婆的孙子,便道:“有个明白事的就行,告诉你们,今年的新税,粮二八分,你们二,我们八。”
“这有些不合理吧大人。”面对乡长的胡搅蛮缠,贺溪不肯让步,“您说的这是何时的税法,还请大人出示明文。”
阿福婆在一旁听着吓了一跳,赶忙要拉贺溪向乡长道歉,但贺溪怎会服从这样一个人,他拦住阿福婆,仍坚定地看着乡长,势必要他出示这封明文。
乡长显然没想到竟然有人敢顶撞自己,横眉立目就要喊人把贺溪拿下,但他刚开口就被身旁人拽了下袖子。他一转头,就见自己女儿一脸娇羞。
这乡长也是个心思灵活的人,眼睛一转就明白了自己女儿的想法,再一扭头看了一眼贺溪,在心里对他打了个分:确实是个俊俏的,家世也好拿捏,就是看着是个有想法的,恐怕不好控制。
他清了清嗓子,装作他大气地给了贺溪一个台阶下:“...本官只听上头的命令,上头这么说本官就这么干。不过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之官,阿福婆也是个老人了,本官就给你们通融一下,交这些粮就行。”
贺溪还要再辩驳,但阿福婆对此已经很满意了,阿福婆赶忙拉了拉贺溪的手示意他谢恩。
“...谢大人恩。”贺溪知道见好就收,便勉强地谢恩道。即便如此,他挺直的脊背也没有为这官弯下去。不过脸色好歹还是撑着没那么难看,静静看着乡长和阿福婆假意寒暄几句。
在乡长带人离开后,贺溪的脸色才骤然耷拉下去,眼神阴郁地看着乡长离去的方向。
他来到田村数月,但这却是他第一次见到乡长,而且只这一眼他就感觉不对劲;百人为一乡,千人为一县,这男人只是一个小小乡长,却能指使得动十几个官兵、还将自己吃得这样肥胖,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乡长所能达到的?
这里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