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虚年十五岁起,无论哪一朵娇花弱柳,都愿意往他怀里倒,而倒了,便是应了。
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这是一种明示。
他抱起软成一团的云人,脸上却蓦地被扇了一巴掌——不疼,但确确实实是一巴掌。
脸上痒痒的,怀里的人睁着眼。
虚年低头看着云人,沉默片刻,再开口问:“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云人半阖着眼睛,没说什么,任由虚年抱着。
虚年摸着黑将云人抱到了床上,为他拉上帘子,自己起身离去。
他不应做什么的时候,当然是不会做的。他又不是真的狗。
“你的住处在柜子里。”云人很小声地来了一句。
虚年哪里知道他说的哪个柜子。
关关开开,柜子里的东西倒是都摆的很整齐,只是不知那猫去哪了。
云人卧房之外的第二个柜子,拉开便是一张“床”,那床在柜子的第二格里,要使劲跨一步,才能上去。
合上柜门,那狭窄的小空间里一片黑暗,无比压抑。
睡的连狗都不如。
只是那火终于能泄一泄了。
……
一片狼藉。
虚年敞开了柜门透气,将那沾了浊物的被子扔了出去,也正是在这时,卧房里传来云人的尖叫声!
虚年惊了一刹那,然后迅速地提上裤子,朝卧房奔去。
“唰”地敞开门,却见云人在那床上,双脚来回扑腾着,嘴里发出阵阵尖叫。
“怎么了?”虚年赤着脚过去,皱眉看着双眼紧闭的云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只见云人发了疯一般地扑腾,虽不喊叫了,却也一下下地用力揉卷着被子,湿漉漉的头发盖住了半张脸,鬼似的。
“怎么了,怎么了?”虚年踩上了床,发觉这床竟和西夷那边一样的软。
他跪在床中央,抓住了云人的一只手——那手又是冰凉!
云人紧闭着眼,嘴里开始小声地叨叨:
“别碰我,姑丈,别碰我……”
这是魇住了。
“别叫得这么客气,”虚年伸手扒拉开云人脸上的头发,“公子,能消停会儿不?”
睡着的云人果真听话,他眼角的泪掉下来两串,就不叫唤了,只是紧紧绞着虚年的一只手不放。
虚年见他冷得厉害,若留他自己,怕是又要被梦魇缠着,身子更是回不了温。
天下竟有阴气这般重的男子……
那他可真是碰对人了,有条至阳的龙在这屋子里陪他,无论什么牛鬼邪神都近不了他的身。
虚年于是躺到云人身边,扒拉云人一下让他背对着自己,然后连带着被子将他拢进怀里。
“嘶……公子真是冷到奴才了。”虚年不由自主梦魇一般地哼出了声。
云人那头却又说起了梦话,先是哼唧了一阵儿,然后道:
“你硌到我了。”
虚年惊,被凉水浇了头那般,发觉自己早已越了界——
他下身立刻往后挪了一截,脑中混乱不已。公子甚美,自己决不能惹恼他,否则皇帝那边如何交代?
无论如何——
“抱我。”云人说着梦话,背对着虚年,仍抱着虚年的一只手。
“你醉了,公子,”虚年用力才抽开自己的手,“不如明日再说。”
虚年是逃出房间的,他连走的时候身上都还带着云人身上的寒气。
翌日。
该是多刺眼的白光,才能将一座城一整夜的污渍都抹去。
虚年是个贪睡的人,却不料自己的主子比自己贪睡多了。
房里透不进来一点光,云人在黑夜一样的白天里睡得正香。
虚年出门撒尿,这在东里府的第一个上午刚起床便要过去了。顺着廊走着,虚年没能找到饭堂,却见到了个手里抱着一捆柴的家奴。
那家奴身强力壮,壮硕的肌肉都要从衣裳里爆出来了。他一眼便看到了虚年,虚年只好和他打了个招呼。
家奴朝虚年点点头,脸上带着痞笑,虚年不自觉地就跟了上去——这大哥一看就是东里府的老人了,跟着他约莫着能问到点东西。
府上最大的柴房里,总算有点人气儿,几个干活的小家奴都安安静静的,见生人来了,也只是抬了下头。
有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家奴,和虚年对了一眼,脸红的跟什么似的,下一刻低头就切到了手,见血了,也不吭声,嘬了嘬指头,继续拿着大长刀切那橘粉色带着白条的鱼肉。
虚年环视了一圈,开始和那捧柴火的大哥搭话:
“哥,今儿做什么给云人公子吃啊?”
大哥瞥了虚年一眼,撇了撇胡子道:“他每天午膳都不换样,就那几种生了吧唧的鱼,一碗饭一碗汤。猫食似的。”
虚年点点头,寻思着还是要把好奇的事都问清楚:“听说公子之前罢了几个奴才,还死了一个,是……”
大汉一边把柴火塞到炉灶里,一边叼着草道:“府里不让说。”
虚年不禁想着,那死了的多半是被云人半夜梦魇时吓死的。
“不过……”那大汉吐掉了口中叼着的草,换上了一副油腻腻的表情,“公子,如何?”
虚年一时没懂,只道:“什么如何?”
“你别看他冷冰冰的,我们都巴不得去伺候他,”大汉压低了声音,“……公子是出了名的美,依我看,天下没一个姑娘比得上他,啧啧。”
虚年沉默片刻,道:“公子不愿别人谈论他。”
“装他妈什么善男信女,”大汉咧开一嘴黄牙,满脸色相地揶揄,“公子那身段,那脸蛋,我去……谁第一面儿见了不硬的,都他妈不是真男人!”
就在大汉说完最后一个字后,说时迟那时快,虚年倏地握住了大汉的一根胳膊,将他的胳膊连带着手一股脑往那燃烧着的柴火里塞去——
“闭上你的臭嘴。”虚年眯起眼睛,体内难以抑制的怒火突突地往脑门冲,他当然是失去理智了片刻,待自己回过神来,大汉已经躺在地上嗷嗷大叫了,而大汉的胳膊骨已经硬生生被自己捏成了两截!
“杀人啦!!”
“人を殺す!!!”
官话和东瀛话混在一起,家奴们各个吓个半死,都一边往外跑一边喊了起来,却唯独谁也不敢上前阻拦虚年。
虚年耳边嗡嗡作响,看着手掌烧焦、胳膊断裂的惨叫的大汉,他松开了手。
脑内仍旧混乱,在那丧失神智的几秒钟里,他眼前闪回了童稚之时的画面——
魔界不归宫内,父尊亲手斩下叔父的头颅——然后提着那血淋淋的头,登上了魔尊之位。
那一刻,虚年也曾像这般失去神智。
再抬头,面前是化着浓妆的幸子嬷嬷。她手里提着一把刀——那是一把长长的武士刀!
“虚年,”幸子依旧是那一双咪咪眼,说一口不太标准的官话,“速速停手!”
一个梳髻子的老妇,居然持刀向着虚年——虚年看着便笑了,只是知道自己闯了祸,又敛去了笑容:
“幸子,我错了。”
幸子见虚年平静,也就跟着静了下来,脸上甚至又开始笑容可掬:“你怎好在府上与人动手呢?”
她后面躲了好几个男子,那个眉清目秀长得像小兔子的,吓得都抖了,眼睛红红的,却还瞧热闹不肯走。
虚年朝他挑了挑眉毛,然后看着自己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妇人,撇嘴道:“是他说公子在先。我也没怎么着他。”
最后那大汉被几个人抬走了,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还要感谢柴房里那几个小厮争相作证,说的确是大汉说了公子在先。大家都怕事,也第一次见有人徒手捏断人胳膊,想必是都想来巴结虚年了。
这消息也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云人耳朵里,虚年端午膳回云人院子的时候,就看见云人盘腿坐在秋千上摇摇晃晃,手里捧着本书,旁边趴着猫。
说来也奇了,树上的那些花瓣不往别处洒,落下来的全都要落到云人身上——当真是花见花开,那瘦薄的肩膀上除了头发,便是花瓣了。
云人垂着眼睛,头发拢到耳后,抬眼看虚年,眼睛也是沉沉静静的,只是那漂亮的眉毛一挑,就是一副了然的模样。
虚年端正地端着托盘跪到云人面前,将那放着云人午膳的托盘稳稳举过头顶,低下头恭恭敬敬道:“公子,请用膳。”
云人见他举的不高不低,便就在那秋千上拎了筷子吃起来。
虚年的手肘甚稳,一直举着也不觉得酸,云人就慢悠悠地吃,吃的极少,却也极慢。
那白猫拿黄澄澄的眼睛盯着虚年看,看了许久,忽然朝虚年的手臂扑了过去!
虚年就当那猫不存在,头发丝儿都不动一下。
云人吃了一会儿,道:“方才没有人服侍我洗漱。”
虚年沉默片刻,道:“奴才知错了,请公子原谅。”
“呵,”云人咽下喉咙里的鱼肉,轻出一口气,“不求罚,倒求谅么?”
虚年又是沉默。
良久过去。
白猫不停抓挠着虚年的大腿,瘙痒。虚年低了低头,问:“这猫叫什么名字?”
“它啊,叫彦和。”云人就像是忘记了方才的事,平静地回答。
“听着又是东瀛的名字。奴才想问一句,公子是大钦血脉么?”
云人撂下了筷子,冷笑道:“是。但轮不到你问。”
果真还是生气了的。虚年微微抬头,见云人面带愠色,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嘴巴或许因吃饱了饭,泛着微微的樱红。
虚年忍俊不禁,遂低头做狗。
被罚跪了一个时辰,虚年在日头底下昏昏欲睡,却见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家奴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了。
虚年见他躲在石头后面羞涩,就故意吹了声口哨引他过来。
小家奴咬着嘴巴跑过来,圆溜溜的眼睛禁不住地往虚年身上瞅——他是来捎信的。
“怎么了?可是公子饶了我了么?”虚年挑眉撩那小奴,心里又骂自己在东里府上犯毛病。
小奴脸红,低头道:“不是,你还,不能起来。”
“啊,我还不能起来啊。”虚年懒洋洋地抬眼看着他,却还是忍不住地逗他玩。
“嗯。我是来告诉你,晚上,是每月一次的宴会,府里会请一些,贵客,你要随着公子赴宴。到子时,会有,歌舞伎。”小奴低头,似乎很用力地抠着手指。
嗯,特地跑来告诉他这些。
虚年看着小奴长得娇小漂亮,就多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呀?”
“安佑!”
他似乎早就准备好回答了似的,还哆嗦了一下,撂下这句话便回头跑了。
虚年想了一下便忘了这名字了,抬头看了看天,想着晚上要被那呕哑嘲哳难为听的歌舞伎曲折磨了,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