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吃药。”虚年笑眯眯地叫云人。
云人身体轻颤了一下,眼皮颤开来,那雪白的身子向似乎安全的那一边缩去。他抬头,迷蒙了片刻,然后摆手:“过来。”
虚年跪下,将托盘放在冰凉的沉木地板上,端起那剔透的药碗,道:“可要奴才喂?”
一声奴才,与他桀骜的眉眼格格不入。
云人那黑眼睛盯在虚年身上,眉毛禁不住地蹙了蹙,又不由自主向后缩去。嘴上却轻巧巧说着:“要。”
虚年耐性极了,大手捏着那脆弱又巧致的小汤匙,将一匙黑浓的药朝云人嘴边塞去——
黑漆漆的药汁自他泛红的唇边滚下,他眼睛也多了一圈红。
“烫。”云人手背捂着嘴,下巴却还滚落着药汁,一滴滴落在他月白的衣服上晕开。
虚年从小被人伺候,哪里还伺候过自己以外的人。他一时皱了眉手忙脚乱,匆匆放下药丸,双手去摸云人的下巴,徒手蹭下那几滴凉了的药。
“我自己来。”云人只是烫了一下,好在脾气不硬,只自己端了那药碗,低头吹着喝起来。
那猫在云人旁边绕着,似乎寸步都不愿离开自己美丽的主人。
出于礼数,虚年不该多看云人的脸。
可他的身子,也不该多看。
两根并起来的小腿,看着就冰柱子一样凉。这样整日地凉着,如何不体寒?
这样想着,虚年便随心所欲了——他两只温热的大手抓了云人的两只脚踝,将那两只脚举起来些,放到自己的小腹上,再用手捂住。
云人险些被他摆弄得药洒了,那一瞬间,他的两只常年冰凉的脚却感到一阵烧灼似的温暖。
下一刻,他猛地伸手,将那碗滚烫的药连带着碗砸到了虚年身上!
瞬间,药汁飞溅,晶莹剔透的玉碗砸在地上,晃荡了两下,没碎。
“……”虚年感到胸口一阵温热,是自己煎了一个时辰的药。
脑内似闪过声隐忍的龙啸,肌肉绷紧了一瞬间。
——龙脉,象征着威严与怒火。他们是神脉,却极其易怒,在魔界建立了至高无上的权利而平静。
可如今,虚年并未待在象牙塔上,他流落人间。
所以,那一瞬间,他想撕了眼前的东西,不管他是魔物,还是人界的尤物。
赤红色的怒火在体内的穴位流连了一圈,又被自己压下去了。
虚年笑眼站起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面前正带愠色的小公子。
“公子,何苦砸了这好东西。”虚年伸足,即便裹着那滑溜溜的足衣,他仍旧一下用脚尖将那玉碗挑了起来,那玉碗变戏法般地稳稳落到他手上。
云人咳了两声,两根眉毛颤颤巍巍皱着,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虚年的鼻子,道:“无我允许,休要碰我。”
怎么,一碰便碎么?
虚年没回答,转身,随意抓了一件架子上暗色的衣裳,蹲下去擦地下洒的药汁。
“那是……那是我的……”云人脸都憋红了,这奴才竟拿他的寝衣来擦地板!
虚年扭头,见小公子浑身都变得粉粉的了,这是生了多大的气?
“需要再煎一副么?啊,戌时要到了,公子是不是要去找您的……姑丈了?奴才是不是该给您泡温温的茶了?”虚年面无表情,心中怒气因云人美丽,消解了半分,却还剩下一半。
云人吞了一口气,自己撑着身子站起来,闭了闭眼道:
“罢了,我不与你这奴才计较。没有下次了。”
虚年看着云人脸上表情,发觉他平复比他发怒要快得多。虚年站起来追问:“茶呢?”
“不要了。”云人自己整平衣裳,又伸手拽过衣架上的一条长带,低头看似麻利地系了起来,可那纤长的两只手却实在是笨得很,围着自己腰绕了圈,最后绑的很不漂亮。
虚年叹口气,决定还是应该好好演个家奴,于是想要搭手,手却被“啪”地拍回来了。自讨没趣。
房里的两盏灯这个时候鬼吹一般,尽数灭了。
或许是见姑丈快要迟了,云人只是垂着眼,穿着那绑的松松垮垮的白衣,就顾自走了。他水墨般的长发在黑暗中略过虚年的鼻子,一阵外面花的香气,淡而静,和这人一样发着冷。
云人拉开一柜子,从里面胡乱抓出来一对足衣,然后转身丢给了虚年:
“给我穿上。”
家仆跪下,主人站着,将那一对雪白的足衣穿好,那脚终于不那么冷了。
房里一片黑暗。其实,虚年其实只需动动念头,那些灯就会复亮。
像狗一般地跪着伺候人——这样的感觉,当真是,刺激。
虚年还未站起来,云人便命令:“随我去,等我进了姑丈的院子,你便回来罢。”
回来个屁。
虚年跟着云人,在昏暗的廊上走着。院里没有灯,只有天上的月亮。
今日是月食,难得一见。
云人的背影很是端正,他房里邋遢,人却这样美。他的背影黑白,又瘦,有些像夜鬼。
远远地听见了一排脚步声,近了,拐角却是见到了几个提着灯笼的家奴,个个低着头,为首的竟是那只肥雁。
“见过公子。老爷已在房里等候公子了。”肥雁似是又往脸上补了粉,夜里白的吓人。
“嗯。多谢幸子嬷嬷。”云人点点头,语气十分平静礼貌。
虚年看不见他的脸,心里却奇怪——这东里云人虽然有些古怪,但却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主,他何必赶走之前的近侍呢?之前的,也不会比他虚年更吊儿郎当了。
幸子弯腰,笑着说了一句东瀛话,然后云人就跟着她走了。虚年正要跟上去,却被家奴们拦住了。
“你不能过去。”他们这样说着。
云人这时回头瞥了一眼——只见他眼里空洞,嘴唇不知怎的变得苍白。
那一眼却是毫无意义的一眼,他再怎么看,虚年也不会跟他去的。
月色里,虚年跃上东里府的屋檐,然后又是一纵身,便跃到了他的靡靡花柳地。
他在璇玑楼狠狠地喝上了一壶,眼瞅着自己只有一个时辰的空闲,便更加抑郁,一拍桌子就叫了几个妓子过来陪着。
有个眼熟的,绿衣裳的,进了包厢便扑到了虚年身上,说她好生想他。虚年仔细想了想,问:“你何时见过我?”
绿女皱着眉,甩着香娟,娇嗔道:“腊月的时候,就见过了呢!客官好生厉害的,奴家欲罢不能许久,如今总算是逮着你来了。”
虚年平常总在高京市心的“三台两楼”之间来回逛,今日来璇玑楼,不过是璇玑楼离东里府近一些,可惜的是,这时间对他来说太少,怕是一次都来不及,更何况这么多人!
“噢,是你啊,”虚年装了一装,脸上挂上那熟练的笑,“今日我来喝酒的。”
绿女满脸失望,看着虚年俊美的双眼,不禁脸红的不行。陪着喝酒有什么意思呢!虚年的大名在各大青楼可是人尽皆知的,不可言说,谁若是傍到一晚,不收钱都是赚了。
花花绿绿包围之下,虚年喝了三坛酒,却也喝的有意思,玩了些有趣的,讨得一桌女儿欢笑。
只是这些香玉又软又腻,总不看会想,多看几眼也就不想看了。喝着热腾腾的酒,虚年却想起了那鬼府里冷冰冰的人。
是时候回去了。
月黑风高,东里府里有蝉鸣。
虚年借着酒兴,在屋檐上翻了几个跟斗。他静下来,看着月亮,估算着时辰。待着待着,却觉得身上的热散不掉。
今晚终究是不够尽兴。
估摸着快到时间,虚年蹦下来,凭着记忆找回了云人的院子——从上面望去,那黑黢黢的院子,竟是东里府里最大的一个。
虚年就在长廊上坐下,脸冲着院子,腿耷拉下来,就那么昏昏欲睡地等着。
月食。魔界今夜也是月食吗?
远远地,他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那女人说着东瀛话,细细密密地说着,伴随而来的还有走路的声音。
仔细一听,是幸子,也就是那只肥雁。而回应着她的话的,正是云人。
云人竟然会说东瀛话?
东瀛话说起来,本就软些,云人说出来,就像是化到一半的冰一样,好听。
虚年一句也听不懂,只是懒洋洋地靠着,头也懒得抬。
幸子一直在说着什么,一直说到拐角,拐过来看见虚年。
她闭上了嘴,脸上本来面无表情,却一刹那变得笑容可掬。
“公子,是虚年在等您。只是他忘记了为您烧水,人方才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您房里还是乱糟糟的。奴婢为您收拾了,也烧好了水。您早些歇息。奴婢告退。”告完了状,幸子的小眼睛瞟了虚年一眼,又堆笑离去了。
云人面对着她:“幸子嬷嬷慢走。”
嘁,对个老妈子倒是客气。
云人转过头来,与地上坐着的虚年对视。
虚年身上仍带着酒气。他见云人面色苍白,就像是要撑不住了一般,眼睛空空洞洞的。
下一刻,云人便朝前走,然后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你……”虚年立刻弹起来扶住他,只觉得他的身子冷得要命,“东里将军怎么你了?”
云人浑身都微微抖着,眼睛泛着血丝,半天只吐出来几个字:“扶我进去。”
他们双手就那么握着,一只烫,一只冰,交叠出了些温热。
虚年张大眼,大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些。他再不敢耽搁,迅速地拉开门,将云人扶了进去,然后松开云人的手。
云人看他的眼神颇有些幽怨,怨他松开他。
“谁准你出去?”云人一边晃晃悠悠地转身往房间里走,一边解自己的衣裳。
虚年盯着云人的背影,看到的却远远不止慵懒。
“再不会了,”嘴上这般承诺着,虚年却往后退了一步,“那奴才便出去了。公子好眠。”
“站住。”云人说着,已经解开了腰封,就那样敞着白衣,晃到一面柜门前,将那柜横着滑开——
只见里面是摆的整整齐齐的,一整柜的酒坛。
只见云人有些吃力地抱下来一坛,将那酒坛重重地落到了地上,又敞胸解怀地转过来,道:“去拿酒杯。在桌上。”
屏风后面,是阵阵的水声,屏风上面的影子让人看得十分清楚——虚年站在那里,清楚地看见那屏风上湿了头发的人,仰头,再仰头,就那样饮酒,一盏又一盏。
自打来到人界,虚年被皇帝关照得太舒服,常常无所事事。他平日里闲不下来,招猫逗狗,也数不清曾在多少男女身上流连。
他却钉子一样定在了原地,微弱烛火下,看着屏风后的人饮酒。
他自口袋里掏出话灾盘。那话灾盘是一块黑突突的石头,中心是一颗指甲盖大的蓝宝石,上面有一根歪歪扭扭的指针,指针来回晃悠着,没有指向。
东里府上有灾星。灾星还未显。
他来,是奉圣旨来灭灾星的,不为其他。
这样想着,那热水的气便没那么烫了,呼吸也顺畅了些。
云人喝掉了一壶酒,这才赤身起身,挂了满头的水珠,虚着身子自那木桶里跨出来。
他嘴里咿咿呀呀唱着什么,怪声怪调的,虚年杵在那里听,却认得,那曲子正是东瀛的歌舞伎曲。
多年前他听过一次,当时便觉得奇怪又难听,伎子扮相又清奇,看了听了就毛骨悚然。
就听着那怪声怪调,虚年跪在云人背后,为他擦头发。
云人为自己裹了一件薄薄的青绸,对着镜子,一直在小声唱着那曲《鸣神》,两片脸颊透着红,后颈不断冒汗。
虚年轻轻地为他擦拭发根、发梢,不断地揉着他那小巧漂亮的头颅,揉过他通红的耳朵,和他汗湿的脖颈。
发干了些后,虚年正要将那后颈的发撩起来,却被云人打了手。
云人瞬间转过来,双眼深而喑,嘴微微地张开,露出贝齿。
“不准撩我头发。”他哑着嗓子说。
虚年最喜欢撩人,无论撩人的什么。头发,袖子,裙摆,能撩什么撩什么。
“这样睡会头疼吧,公子?”虚年低头,轻轻地抚摸云人的头顶。
云人倏地站起来,又居高临下地看着虚年,用那只细白的手,在虚年扬起的脸上摸了一把,带着酒气喃喃道:
“你多大?”
虚年闪着眼睛,就那样岔开腿跪着,伸手抓了云人终于回温的手,问:“什么多大?”
“我快要二十了,”云人垂下眼睛,用那只没有被虚年握到的大拇指指腹按了按虚年的颧骨,“你呢?你多大?”
虚年感觉眼前的人模糊了起来,这天地变成了这个时辰该有的样子,一切都变得甜了。
他忍不住地舔舔嘴唇:“我年末十九。”
云人缓缓地弯下腰,靠近虚年的脸,看着他,说了一句又酥又软的东瀛话。
“你说了什么?”虚年闻着他口中吐出的香甜的气息,闭上了眼睛。
“我说……你的脸,好看。”云人醉了,他似乎醉的很厉害。
下一刻,他便软掉了身子,整个人,连带着他那一头还湿着的墨水般的头发,全都淌到了虚年怀里。
夜色正浓。